欲望与城邦的成长
出于对现实的无奈,柏拉图不得不构建一个理想的国度。《理想国》的开篇,一直在讨论“正义”与“非正义”。第一卷里,苏格拉底对诡辩哲学家色拉叙马霍斯“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的观点进行了批判——由于现实是如此的不堪,柏拉图笔下色拉叙马霍斯的诡辩显得那样强劲有力而苏格拉底的抗争却苍白无力。第二卷开头,柏拉图同父异母的兄弟格劳孔要求苏格拉底对正义和非正义的本质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是柏拉图构建理想国的正式开始。苏格拉底首先区分了“个人的正义”和“城邦的正义”,并将城邦的建立奠基于“城邦的正义”。苏格拉底将“城邦的正义”理解为每个人按照天赋从事不同的职业,在完成神的使命的同时实现自身价值。探究“城邦的正义”的产生时,苏格拉底以人的欲望的发展为基础,从分工深化的角度解释了城邦的成长。在苏格拉底看来,城邦是适应人的需要而产生的,随着人的欲望的发展,城邦的功能在复杂化,分工在细化,规模在扩大。——人的欲望的发展推动者城邦的成长。
苏格拉底说,我们每个人天生就有着各种欲望或者需要,但由于天分的不同,每个人只适于从事某项工作,生产某种产品。个体需要的多样性与分工导致的产品单一性的矛盾必须通过交换来解决,而城邦正是为适应交换,方便交换而产生的。苏格拉底将城邦或者城市理解为一个存在职业分工的聚居区域;人们之所以聚居在一个相对稳定而封闭的区域里,似乎是出于节省交易费用的需要,当然,也是彼此之间了解信息安排生产的需要。在苏格拉底的解释中,人总是有着一些基本的欲望或需要,如粮食,衣服,住所,需要不同的职业来专门生产,这就形成了城邦的基本分工格局。苏格拉底说到这里的时候,性急的格劳孔忍不住打断,说不仅人有吃、穿、住的需要,猪也有这样的需要,所以,一个仅存在如此简单的分工格局,只能满足人的如此简单需要的城邦就是一个“猪的城邦”。苏格拉底说,就算是“猪的城邦”,也是城邦发展的基础。最初的城邦就是这样只存在基本的分工,只能满足人的基本欲望或需要。不过,人的欲望是在不断成长的,当基本的欲望满足之后,新的欲望和要求就会产生并活跃起来,要求得到满足。于是,人的欲望在扩展,需求在发展,分工在不断深化和细化,城市或城邦规模也在不断扩大。在基本需要满足之后,人们会希望生活内容更丰富一些,生活质量更高一些,这样,一些新的行业被创造或引进。如果劳动分工仍然是在满足人的基本需要,只是分工更加细化,行业更加丰富,交换更加频繁,这时的城邦就既是“繁荣的城邦”也是“健康的城邦”。但是,苏格拉底看到,人的欲望是趋于无穷发展的,如果没有控制,人的欲望会像野草一样疯长。人的欲望的成长终究会超出适当或自然的程度。当劳动分工进一步深化和细化,一些新的行业由此而产生,诗人、舞者、歌伎、乐师等等出现,这时,城邦不仅更加繁荣,其性质也发生了变化。苏格拉底说,一旦人的品好超出了满足固定的必需的肉体需要的范围,就会失去控制;当劳动分工不再以满足人的最低需要为目的,而是服从于人的无限欲望的发展,这将推动欲望的肆意扩张。人的欲望的无限发展,可能助长人们之间的分歧,于是,整个城邦就会变得狂躁,从而失去平衡与和谐,这时的城邦就发展为“发高烧的城邦”。
在传统观念里,城市似乎从来就是欲望的滋生地。城市在满足着人们不断膨胀的欲望,人们的欲望的发展又在推动着城市的成长。人的欲望的成长,具有自我强化的性质。在自然的需要满足之后,非自然的欲望会迅速成长,其中包括一些邪恶的欲望。想起《旧约》中的一个故事。亚伯拉罕带着家人和侄子罗得一家离开家乡,去寻找上帝所应许的那块流着奶和蜜的所在。一路上,牲畜繁衍很快。到达一片大草原的时候,亚伯拉罕的家仆与罗得的家仆因为争夺牧场和水源争吵起来。亚伯拉罕和罗得商量分配草原的产权,以免在相互争夺中伤害感情。罗得选择东边的草场,那里面积辽阔,水草肥美;亚伯拉罕只能选择遍布戈壁的西边草场。罗得选择东边的草原还不仅仅因为那里适于放牧,更因为在那片草场的边缘,有一个叫“所多玛”的城市。城市总是一个欲望的舞台,所以,罗得选择的是城市,是通过城市来满足自己不断成长的欲望。可见,在人类社会的早期,人们内心就自然存在着对城市的向往,当然,这种向往本质上是欲望的满足。罗得及其家人一步步接近所多玛,最后进入并成为市民。亚伯拉罕曾经苦苦告诫罗得,要保持与所多玛的距离,要控制自己的欲望,但城市的招摇和喧闹最终还是掩盖了亚伯拉罕的呼吁。所多玛被看成人类邪恶欲望的象征,不会再有比这更邪恶的城市了——即使是上帝的使者,在那里也遭到邪恶之人的猥亵。无可奈何之下,上帝用硫磺和火毁了这座城市。好在罗得进入所多玛不久,还没有完全被城市的欲望所俘虏,在上帝的眼里他还是一个义人,于是得以幸免。上帝再次后悔当初的造人工程,他无法想象他造出的人会成为那个样子,他无法想象那些邪恶的欲望会在人们心里肆意疯长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上帝很伤心,他知道就算毁灭了所多玛,还会有更多的城市出现,因为人们内心的邪恶欲望是无法根除的。
苏格拉底或柏拉图也看到了城市毁灭的前景。在苏格拉底看来,分工和欲望的相互推动,进一步推动城市的发展。当人们的欲望超出城市的满足能力之后,人们可能会选择对外扩张,与其他城邦争夺耕地、牧场及其他资源,于是城邦之间将会陷入战争;城邦内部,也会陷入争夺财产的冲突之中。最终,城邦将会毁于人们欲望的成长。不过,柏拉图并没有那么悲观。在他看来,上述境况的发生,是任由人们欲望自由疯长的结果。在他的理想国度里,在一个哲学家成为国王的国度里,通过建立公有财产制度,实施集体劳作和共同消费,人们的欲望将会得到控制,稳定和谐的城邦生活将会出现。不过,柏拉图的理想国终究是一个乌托邦。也许上帝对自己的子民的认识更加现实一些,人们内心的欲望是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