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篇我收藏的旧文,大约十年前看的,偶尔在笔记本里翻到,还是觉得被艺术和对人与生活的热爱这两支圣火感动。)
影响我写作的
擎火者
□ 陈世旭
初中三年级的一个下午,我刚打扫完教室预备回家,在走廊上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我看到了你贴在墙报上的诗,来认识认识你。”
我一下子陷入惶惑,几乎有些狼狈。
这个被全校的崇拜者称作“唐璜”的人早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他一直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
他常年打着赤脚,总是伤风,不时地吸着鼻子,长头发遮住眼睛和脸,不时一甩。这些并不妨碍他被人们所瞩目,议论和模仿。他写的诗和作文常被老师抄袭,送到报刊去发表,赚取稿费买高价烟卷。
我一直单相思似地崇拜着他,现在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免惊慌失措。
“愿意跟我去走走吗?”我连连点头,然后就像一条怯生生的小狗似地跟上他。
那天我们沿着环城大道,一直走到接近半夜。一直是他在说话。他似乎是评价了我的那首献给国庆的诗(评价不高),然后他说了许多我尚未接触过的诗人的名字。比如拜伦以及拜伦的《唐璜》,唐璜在十六岁时同一位比他大得多的贵夫人私通被赶出了故乡。说着这些的时候他不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我记起来伏尼契描写的牛虻也是这种笑声。
这样的夜行后来每星期都有二三次,成为我结束少年时代的日子里最浪漫的生活内容之一。
后来我去过他的家。那是一幢老旧的挤了很多户人家的楼房。他在一层楼梯底下辟了一个角落,里面只有一张床:几块没有刨光的木板架在两堆垒起的砖头上,木板上铺着一块破烂不堪的发黑的床单,床的一头放着一块从河里捡来的红砂石,那是枕头。再冷的冬天,木板上也不加棉絮。这使得我觉得他是个怪人。接下来还有比这更怪异的行为。有一次我们从公园外路过,他提议从公园里穿过去(公园有前后两个门),但是他却不付钱也不让我付钱从门口进去,而是让我跟他一起翻高高的栅栏。
我不由对他警惕起来。
我是在各种各样的关于规矩的教诲中长大的,极力连同教诲者说话时的喷嚏都牢记不忘。现在,我忽然隐隐约约地感到,我有可能被他带出我从来信守不移的生活轨道。
这担忧不久竟真的被证实是不错的。
我被班主任找去谈话,原因是我同班上一个女同学的接近引起了老师的不安,他担心这是一种出现得过早的苗头。
“你大概受了什么影响,你最近同谁来往多呢?”
我犹犹豫豫地说出了“唐璜”的名字。
“难怪!”
班主任似乎是茅塞顿开。
“学校原是要处分他的,要不是改得快。他就是早恋。”
我听见自己的心沉重地一响。
我一下子记起“唐璜”借给我的诗集中的那些写满了空白处的凌乱的诗句,这些诗句的意义本来于我是朦胧的,现在一下子清晰了——那原是些骚动缠绵的情诗,而且是已经有了具体对象的。班主任说,因为早恋的被发现,那位女同学转学了。
我开始躲“唐璜”。我同时检讨自己对那位女同学的好感,那不能不说受了“唐璜”潜移默化的影响。
“唐璜”也许一直都不知道我有意识地躲避他。我下乡两年以后,同他在庐山脚下的一座城市里邂逅。当时我在一家商店的檐下避雨。雨很大,街上行人不多。一个人浑身淋得透湿,却依然悠闲地在大雨里走着。那竟是两年多不见的“唐璜”。他也发现了我,加快了步子向我走来。
“你下乡怎么不告诉我?”他劈头就问。好像我们分手只是头天晚上的事。
我默默在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我想哭。
跟他说什么呢?跟他说,那时我拼命想从他身边逃开,现在我已经后悔了,后悔于可笑的单纯和幼稚?跟他说,下乡时的一切热烈和浪漫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剩下来的仅仅是赤裸裸的为生存所作的艰辛努力,在乡下染上的血吸虫病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跟他说,乡下的革命派“破四旧”的时候,我慌慌张张地偷偷把他以前借给我的那些诗集(当初我躲他躲得太彻底,连还书也使我害怕)一把火烧得精光?跟他说,我一直复杂而忧伤地怀念着他?
他使劲地吸鼻子。完了,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团脏兮兮的红布来擦鼻子,那是一只红卫兵袖章。
“你为什么要下乡呢?假如是我,决不会的。我宁愿自杀。”
外面的雨声很响。
“唐璜”在很响的雨声里跟我说的这最后一句话是一名谶语。
此后我们再没有机会相遇,也再没有相互的音讯。十几年之后,我从我插过队的那个县迁回到省城,有一个晚上一位朋友带来了“唐璜”遗留下的一大迭诗稿。
整个“红卫兵”运动里,“唐璜”始终是逍遥派,他不肯归属任何一派,因而也没有任何一派在毕业分配时帮助他(当时是“四个面向”,他祖辈几代都是“红五类”,完全有条件进工厂的),他最终被划入下农场的名单,他在那个农场只生活了几个月。
“唐璜”最后用一条被单结束了二十三岁生命。这之前,因为觉得他思想复杂,农场先是组织帮助而后批斗他。他总是一言不发。最后一次批斗结束,他在宿舍后面的小山坡上拉小提琴拉到半夜。他的行为向来乖僻,因此当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的异常。
“唐璜”天生属于艺术与情感,艺术与情感既不见容于人世,他也就无可留恋。
作为一位无名诗人,“唐璜”死后没有墓碑,没有花环,没有哀乐,没有送别的泪水。如今,那个掩埋他的小小的土堆也陷塌了,无法辨识。但是,曾经像一缕绚烂的霞光一样出现在我生命的早春却一度被我背弃过的这个人,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了。在我迷茫的人生旅途上,他是最早地把艺术和对人与生活的热爱这两支圣火交到我手上的启示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