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edenborg最有名的一本书叫Heaven and Hell，原文是拉丁文，我能看到的也只是英文版本。这本书分成三大部分：天堂、死后的灵界、地狱。不知为什么，我和我的朋友们都首先翻开了最后的篇章，可能相对于天堂如何美好，我们骨子里更好奇的是地狱——人类内心最大的恐惧。
他描述的地狱，乍看起来与我们从小听到的民间传说和长大后在书本里看到的种种观念非常相似。恐怖、幽暗的深渊，让人联想起丰都鬼城和希腊神话；几个圈层的划分，让人联想起但丁神曲和六道轮回。然而，他在阐述地狱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地狱里的“惩罚”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又与我们从前听到的截然不同。
1、地狱什么样
地狱无处不在，山岭、平原、低谷，下面都有通往地狱的大门，在肉眼看来，不过是小洞或者岩石的缝隙，但实际上，地狱中的灵都生活在好似炭火燃烧所产生出的那种光亮中。在此要插播一个问题，是我后来从网上查到的：Swedenborg患有严重的口吃，甚至因此婉拒了去大学教课的offer。有研究认为，正是由于这样的口头表达缺陷，他在诉诸文字时，会论证得格外严密，对于外行来说，就是格外地冗长。他在论证肉眼无法看到灵界、灵眼所见的灵界与肉眼所见的灵界判若两处，以及天堂看地狱是一片黑暗、地狱看天堂也是一层乌云的问题上，就花了很长很长的篇幅。
在地狱中，他看到的是各种各样阴暗的洞穴或者残破、倒塌、焚毁的城市和房屋，还有野蛮幽深的森林、寸草不生的沙漠。
按照他的记录，天堂向东延展，按照爱的不同，分成几层；与之对应，地狱向西延展，按照恶的不同，也分成几层。每一层又分成好多个小单元。关于方位问题，他又有十分十分严密、漫长的论述，在此略过。简言之，和我们自幼耳熟能详的传说一样，地狱最深处是内在就邪恶的灵魂，稍微上面一点的则是外在邪恶的灵魂。至于究竟有多少个地狱和多少个天堂，以小单元来算，数目是极其可观的。
2、什么人住在地狱
最遥远的西方，居住着最大的恶：在世的日子，他们只爱自己，因此憎恶他人，仇恨对自己不利的人，报复不尊重或者不崇拜自己的人——这是“唯我独尊”者的归宿。关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即他所领受到的天堂与地狱的标准，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留待以后慢慢细说。
像在世的日子一样，死后的灵魂，仍然以自我为中心，以残忍施暴为乐。想想吧，我们平常说一山难容二虎，这么多只爱自己的人聚集在一起，相互倾轧、争竞、仇恨。按照他的记述，地狱中的苦痛，并不是造物主施与的刑法，而是他们相互攻击、相互给与痛苦。
不同的地狱，居住着不同的灵，谎言的、贪婪的、偷盗的、淫乱的、残忍的，在世的心性，死后依然延续着。Swedenborg见过很多在地狱中的灵，有的在世时只知道追逐外在的虚名；有的非常好色，通奸成性；有的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的想法与行为却十分邪恶；有的犯下无数次诈骗；有的杀人抢劫……Swedenborg还见过一个地狱灵，她是个在人世间享尽荣华富贵的女子，吃得好，穿得好，但在地狱中却衣衫褴褛，还在肮脏的小巷到处翻找吃的，永远处于饥饿状态；他还见过地狱灵里的乞丐，他们在人世时就好逸恶劳，成为乞丐露宿街头，来到灵界后还是本性难移，懒惰懈怠。还有一位学者，在地狱中天天点着蜡烛写论文，吹嘘自己将成为世界顶尖的大学者。在世时，他从事研究，是为了获得名声与骄傲，所以，他只能被发配到地狱。可笑的是，一切向钱看的守财奴，到了地狱仍然拼命攒钱，贪钱无度，仍然以把金银财宝堆积在自己的洞穴里为乐，虽然那些所谓的财宝在旁人眼里不过是石头、木块或垃圾。
事实上，由于没有了因为在意名声或者惧怕法律而产生的种种顾忌，人的本相在此暴露无遗，只不过由于天堂善与爱的制衡（具体说就是天堂天使的管理），这里的一切恶行不至于发作得不可收拾。印象比较深的是他描述沙漠时，提到沙漠中有很多残破的巨石，里面露出洞穴，这是在世时机关算尽、自以为比任何人都更善于权谋者的归宿。而沙漠下面，就是淫乱之灵的聚集地。
那里的人都穿着破烂的衣服，几乎将身体绝大部分露在外面。但他们裸露出的身体并不是我们常识中人的身体，而都是畸形的，甚至整张脸都凹凸不平，丑得不忍对视。在那里有娼妓村，妓女们妖艳地引诱着地狱灵。到处都可以听到男女发出的怪声，灵随处追逐着，互相施以性暴力。他们互相撕、抓、咬、扯、践踏着……可以说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地狱中的地狱。那里的人都因为性欲而失去理性，狂乱地暴跳着。根据Swedenborg的记述，之所以要把淫乱的地狱灵埋在沙漠的最深处，是为了让他们永远与人类隔绝。因为按照那里天使灵的说法，一旦这些淫乱的恶鬼被放出来，足以毁坏世间所有的一切！
3、地狱的由来
地狱是事先造了个地方，专门用来关押生前作恶多端者的吗？按照Swedenborg的说法，不是！
天使聚集之地，即为天堂；恶灵聚集之地，即为地狱。而天使和恶灵（就像天使会划分不同的职分种类的天使一样，恶灵也有恶魔和恶鬼之分），并非创世之初即存在的纯粹灵界的产物，而全部都是人。造物主的美意是人人都进天堂，方法是用爱与善，吸引每一颗心。但有一些心，装满了自己，容不下利他之爱，自己拒绝了天堂，去往另一个方向，由此，形成了另一个聚集地：地狱。
关于天堂一族与地狱一族的核心区别，改天单拿出来细说，不过在此有一个基本轮廓。
这本书中关于死亡的观点，和古今中外无数思想、典籍都一致：肉身不过是灵魂的外衣，死亡不过是灵体与躯壳的脱离。如前所述，死后，人的本相完全不再受到束缚和遮掩，从而完全显露。
而他有一个十分严密的论证程序，结论是：心中所爱的才是自由意志，而若非出于自由意志/心中所爱，则在肉体脱离后，将不会存在，换言之，你心中爱什么，会存到永远。而这个“爱什么”，正决定了每个人自己的去向。并且，这个“爱什么”，是自由意志的选择。
天堂的爱，是利他之爱；地狱的爱，是爱自己。与其说我们死后在被一位严苛的造物主审判，不如说我们自己的心中所爱，决定、选择了自己的去向。集结在天堂的利他之爱，会自然吸引心中爱着这种爱的人，去往那里——人都会随从自己的爱，爱什么，就会去追寻什么，因为我们会觉得在心中所爱的东西里，能得到享受与满足。同理，集结在地狱中的种种欲望，野心、权力欲、财富欲、淫欲、名声欲……会自然吸引爱这些的心灵，情不自禁地归向那里。
而当你心中爱着自己的时候，你会对利他之爱不屑一顾，因此，不是天堂拒绝了某些人，而是那些人自己拒绝了天堂。书中特别提到了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是个为了赚取世人赞美，天天口称上帝的传道人。引路天使将他带到天堂，他却被那里的光和热弄得浑身不自在，最终掩面回头，自己走向了地狱。顺便说一句，以后还会详细阐述，天堂里的光代表真理，热代表爱。
4、地狱里的“惩罚”
撒谎的会被拔舌头，还有些人会被烈焰焚烧，这是我们听说最多的关于地狱中的酷刑。然而，Swedenborg在书中透露了不同的信息：地狱中唯一的惩罚，就是对“惩罚”的恐惧，此外，再无其他。没有施刑者对你痛下狠手，而是你自己内心的恐惧在让你饱受折磨，而这恐惧，也不是外力强加的，而是扭曲的心自然的产物。
遵循他的一贯手法，Swedenborg用了很多论证。他解释各种文化都不约而同提到的“地狱之火”，他说这并不是真的有烈焰在燃烧，而是lust——贪欲。而lust，就是无休止的爱。对于地狱中人而言，这个贪欲是无休止地爱自己。而爱自己的这种贪欲，必然带出两个结果：一是对自己的极致的爱，二是对于一切不重视自己、不膜拜自己、不听从自己的人极致的恨。恨，意味着伤害与残忍。
而在一个心性本相完全赤裸敞开的地狱，每个人都想成为最大的，每个人都憎恨别人，因此，每个人都在以残忍对待别人，也都在被人残忍地对待。这就是中国老话儿所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并不是说非要外力来灭你，而是自己种的因产生了自然的果。最简单的例子，在历史上，众叛亲离的人，往往不是因为这个主子遇到了一群没良心的手下，而是因为他自己的种种残忍令手下人寒心，最终不得不选择离去。更简单的例子，是每个孩子都听得很熟的，狼来了的故事——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心中存有诡诈的人，曾经对不起别人的人，必定会被恐惧搅扰，不得平安。甚至，据我自己的观察，这种恐惧与不安，无需等到死后，在人世的日子，这种内在折磨就已经开始，不管人前还保持着怎样的风光。
5、谁都觉得自己不会下地狱
最后这个问题是我看书时觉得最有意思，也最值得反思的。
Swedenborg记述说，他在地狱看到很多生前就很有权威、自视甚高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是救世主，高声宣称“如果我都会下地狱，那就没有人能进天堂了”；还有一些人，自以为做尽了好事，换得世人的称赞，来到地狱，依然夸耀着自己的种种“善举”，不认为自己会下地狱——但结果是，他们确实身处地狱。
这就涉及到地狱聚集者的另一个特征：谎言与伪善。这又是一个打算单拿出来讲的问题，不过在此简单一提。我有个朋友经常跟我分享她看过的心理学著作，对于人性中“邪恶”的定义，很重要的特征，也正是“谎言与伪善”。这种情况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遇到，掩饰自己的错误、软弱、不堪，最惯用的方式就是谎言，拼命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这也是心理学上“控制”的重要手段之一。现在很多人学习这种方法，以为任何时候，不管对错，先在声势上压倒对方，不停吹嘘自己多牛，把对方贬得一钱不值，就能显出自己的身价。其实，这恰恰是懦弱、自卑的典型标记。
Swedenborg在描述地狱时，特别提到了一个让人读起来有点恐怖的情景：相比于天堂，地狱里总显得很幽暗，这里的人们互相看到的都还是体面的样子，可一旦天堂的光照射进来，他们就全部现了本相：有的浑身长毛，有的没有脸只有牙，有的是赤裸的骷髅…… 可悲又欣慰的是，天堂的光不常照进来，因此，这些破落的灵，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最可悲的是，这群可怜虫，看不到自己的本相，还以为自己是世界第一，是最著名的学者，是天才的艺术家，是站在世界之巅的财富巨子……
也许有些处在风口浪尖的人会在心里说：如果这就是地狱，我其实已经处在地狱，生前死后，还有什么分别？分别在于，按照Swedenborg的说法，只要肉身尚存，就还有悔改的机会，等到死后，一切都太迟了，什么都不能再改变，而那不可改变的地狱，将存到永恒。已经疲于奔命，渴望从谎言、争竞中脱离出来的人们，趁着还有机会，想想自己的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