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七春涧秋潭——《禅宗杂毒海》选析(6)
寄 卧 云 庵
黄金园里马交驰,径寸多成案剑疑。
月晒梅花千树云,卧云一枕梦回时。
宋·虚庵实
品析: 卧云,即卧云晓莹禅师,是大慧宗杲禅师弟子。南宋绍兴十一年(1142),秦桧与金人议和,下岳飞于狱,又撤韩世忠等一批主战派将领的兵权。当时大慧宗杲住持经山,徒众两千余人。侍郎张九成等一些朝臣都是大慧宗杲的学生。因张九成等反对与金人议和而被贬迁,大慧宗杲也被流放到湖南、广东达十五年之久。大慧宗杲流放期间,追随他的徒众不少,这位晓莹禅师便是其中之一。在广东时,记载了大慧禅师口述的宋代丛林若干逸事,名为《罗湖野录》,晚年居丰城感山卧云庵,又著《卧云纪谈》,均为研究宋代禅宗的重要资料。
这首诗偈,就是虚庵实禅师对晓莹禅师的赞颂。“黄金园里马交驰”,在禅师之中,往来之交全是在大道中行,人们常对此有“敢叫大地作黄金”之叹。禅师们个个都是“龙马精神”,所以晓莹禅师著作所载的故事逸闻,真是“黄金园里马交驰”。
但禅宗公案,往往对局外人来讲是一部天书,对某些参禅多年的人来说,也未必能全局贯通,令人生疑之处甚多,有时甚至句句可疑,“径寸多成案剑疑”——头脑理智这把宝剑,欲运行在那一行行、一字字书卷的“径寸”之中,难免有千斤之重,施展不开。
“月晒梅花千树云,卧云一枕梦回时。”这朦朦胧胧,如梦如画的诗句,真是沁入心腑。晓莹禅师的这两部著作,如月光沐浴下的梅花——其所介绍的禅师不个个如幽香袭人的梅花吗?千树万树,如雾如云。而晓莹禅师自己,如今高卧在感山卧云庵内,那风风雨雨的一生,也如梦入幻,全都记载在这两部著作之中。
赠 行 者
了身不若了心休,了得心时心不愁。
若也身心俱了了,神仙何必更封侯。
宋·应庵昙华
品析: 现代人的身心疾病越来越多,若说现代医学是如此的“先进发达”,但经常对许多病束手无策。这是摆在人类面前的永恒话题,谁不愿身体健康长寿呢?谁不愿心理平和安宁呢?谁又不愿自己的智慧超人,老不痴呆呢?唐宋以来,中国身心之辩,修身修心之辩就激烈得很,应以什么为主呢?总的来说,身体差当然应该养身;心理状态不佳,或智慧知识不足时就当然应该养心。但佛教认为,最根本的还是“了心”——明心见性,这样才能一了百了。有些“了身”的,如修成神仙,千年不死,万年不坏,若没有 “了心”,那也不过是“守尸鬼”而已,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五灯会元”中的“七佛偈”都有极好的说明,如其第四拘留孙佛偈云:
见佛无实是佛身,了心如幻是佛幻。
了得身心本来空,斯人与佛何殊别?
“若也身心俱了了,神仙何必更封侯”。身心俱了,可是佛了,还说什么神仙,还说什么封侯呢?
赠 祥 禅 人
浊港江头送别时,碧云秋水淡依依。
莫嫌老拙疏慵甚,他日重来叩竹扉。
宋·应庵昙华
品析:这首送赠祥禅人的诗,真是给人一种“淡依依”的感受。应庵禅师住持宁波天童寺,当时宁波可是“国际贸易”的大都市,国内海外商帆如林,繁华似锦,当时又没有“卫生城市”的创建宣传与督查活动,使偌大一个宁波港都变“浊”了。往往在诗中一个字,都可以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状况。史学家们引诗证史早已成风,这里也算是随兴而发了。
应庵禅师在宁波码头旁送别方外道友,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碧云秋水淡依依”,感情虽是平淡,但“碧云秋水”,并非如“江南春草”那样给人一种欣欣的朝气感受,总使人有一种惆怅感。
这也难怪,“莫嫌老拙疏慵甚”,人老了嘛,平时也懒得走动,也是待客不周,千万予以谅解吧。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作为道友,道情重于人情,我肯定会回访的,“他日重来叩竹扉”,老了,朋友间多往来是很有益的,我一定会去看你,去叩你的竹扉,也欢迎你常来叩我的竹扉。“从今若许闲乘月,荆杖不时夜叩门”,在陆游的诗中,这个“叩门”是多么惬意的啊!
寄乌龙长老
雪带烟云冷不开,相思无复上高台。
江山况是数千里,只听嘉声动地来。
宋·雪窦重显
品析: 北宋中期,丛林密布,大江南北,黄河上下,不论州县,也不论溪山,总是有僧有庙。这位“乌龙长老”,不知“乌龙”是山名、是寺名、或是人名,总之查阅不出,总之大概是雪窦重显上一辈的禅师。
“雪带烟云冷不开”,三九严寒,下了几天的雪,但仍未放晴,天空中仍是烟云密布,给人一种压抑、封闭的感受。朋友间天各一方,虽是出家之一,而且是宗门的领袖人物,仍免不了彼此思念之情,很想作登高之一望,无奈人老,加之天寒地冻,真是“相思无复上高台”。
“江山况是数千里”,这位乌龙长老,不知在蜀,还是在秦晋,方才与明州——今宁波奉化有数千里之遥。不过路途虽远,却阻隔不了乌龙长老的清誉。这位乌龙长老大概禅风高卓,门庭广大,教化有方,以至“只听嘉声动地来”,四面八方都传颂着乌龙长老的“嘉声”,没有现代的传播媒介,也没有行政命令或嘉奖,要在民众中被传为口碑,的确在今天是罕见罕闻的。
寄奂天章并诸名胜
石床烟袅瓦炉香,千圣头边较短长。
两口果然无一舌,莫将消息到诸方。
明·南石文琇
品析: 如今在大都市里过厌了的人,那些在商海里沉浮感到十分劳累的人,不说进入深山老林,面对碧波清潭,哪怕是在城中的寺庙里,看见那“石床烟袅”和“瓦炉香”的境象,心里都会有一种舒适宁静和陶然的感受。但如鲁迅先生在描写“九斤老太”发牢骚时,那些隔河观景的城里文士们怎么知道山乡并非世外桃源,而且仍有烦恼呢?
寺庙里也未必清静,寺庙里的麻烦也多,最麻烦的莫过于“千圣头边较短长”了。禅师们开堂说法,不留情面,往往要“贬剥诸方”,对古今的老和尚品头论脚,甚至呵佛骂祖。这怎么得了,不是天下大乱了吗?未必,这些禅师常常赖帐,说了骂了许多年,结果最后说,我连舌头都没有,哑巴一个,怎么会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成天胡言乱语呢?“两口果然无一舌”,赖得千干净净,而且彼此同赖,“两口”嘛。但这是丛林老和尚的秘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更不要向那些未入门的“假冒伪劣”们透露,一定要“莫将消息到诸方”!
初到慈溪慧照庵寄张无忌
世辩不妨无骨舌,好山难绊自由身。
从他折脚铛儿笑,且欲南来识凤麟。
宋·慧洪觉范
品析: 慧洪觉范是著名的黄龙派宝峰真净克文禅师的弟子。儒雅风流,文才极高,著有《林间录》三卷,脍炙人口,也因之招谤不少。他诗文极佳,本书中也引录了一些。
作为出家人,他的诗文却极“绮丽”,如“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等,被王安石之女看后,斥之为“浪子和尚”。其实也太冤枉他了,宋人以艳诗入禅已成风气,慧洪禅师也没有破戒犯律,为什么有的艳诗是“悟道”佳品,而慧洪的反成了“浪子和尚”呢?同样的,黄庭坚在见晦堂祖心禅师前,诗词文章也极为艳丽,后来晦堂禅师不客气地批评他:“艳词芳句,蛊淫人心,以后要遭报应的。”黄庭坚接受了批评,以后再不作那类“靡靡之音”的诗文了。
慧洪还有赠一老尼姑诗:
赠 老 尼
未肯题红叶,终期老翠微。
余今倦行役,投杖梦烟扉。
不知是“旧情”未了,还是自叹日暮,这位才子禅师,真不知应如何评价。不过比较近代诗僧苏曼殊,想未必逊之半筹。
张无尽是宋徽宗时的重臣,曾一度为相,平生好禅,自号“无尽居士”,入禅比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还深,几乎成了在家的“职业居士”了。慧洪与他同属黄龙禅派,辈分上还高出一代,当然年岁上,张商英要长近三十岁。
“世辩不妨无舌骨”,慧洪当年年轻气盛,张商英则无论诗文和禅境都是高手,但慧洪也不假谦逊了。人的气节不可无骨,舌头上长了骨,又怎么能说呢?里面意味深长。只要有这个无骨的舌头,就可以是是非非,空空有有,辩才无碍。
“好山难绊自由身”,好山好水是人们留恋难舍之处,但因之而束缚了自由就不行。这里,可能张商英建议他去一处名胜寺庙住持,但他情愿做“云水僧”,也不去当住持。
“从他折脚铛儿笑”——饭碗都可以不要,(铛是用于烙饼的平底锅,折脚铛,也就是把锅砸了)。“且欲南来识凤麟”。张商英当时不论在家人,出家人,都认为他是如凤如麟的人物。当时士大夫结交名僧,名僧结交士大夫已成风气,如真净克文与王安石、苏辙,苏东坡与佛印、常总、承皓、辩才、慧辩、梵臻、怀琏、契嵩等为友,其场面则广泛得多。所以慧洪欲与张商英交,也属常事。不要饭碗,不住寺庙,好交士大夫,做一个“孤云野鹤”似的“云水僧”,既了然且愉快,真是神仙日子啊!
寄石头志庵主
世途巇崄鼻先酸,折脚铛寻稳处安。
谁见睡余闲振策,松风吹耳夜涛寒。
宋·慧洪觉范
品析: 这是慧洪送南岳石头怀志禅师的诗,大概已经栽了斤斗,与上一首那种不可一世的盛气判若两人,证明慧洪当年文才虽好,禅未必了。前面是“好山难绊自由身”,饭碗都不要了。大概是几年来饭碗无着,八方破壁,才感到世事险恶,为之“鼻酸”,不得已,也需要为“折脚铛”寻一个安稳之处,真是饭碗不可不要啊!
“谁见睡余闲振策”,慧洪毕竟是个才子,虽遭不遇,但志气难坠,虽谈不上东山再起——他一辈子也未得意过。虽然闲着没事——“睡余”,还念念不望“振策”,挥动“马鞭”,在丛林里干一番事业。可还是心中拿不稳,“松风吹耳涛声寒”,在深山的草庵里,十里松风如涛。但这松涛声并未给他带来出世的欣悦感,而是阵阵寒意。
天 目 和 尚
翁翁八十再生牙,烂嚼虚空吐出渣。
撒向玲珑岩畔树,枝枝叶叶是昙华。
宋·希叟绍昙
品析: 天目文礼禅师是希叟绍昙的师叔,加之年老,故尊称为翁翁。这是八十周岁时的贺诗,并且贺得极佳。天目文礼禅师在当时是高寿的,八十四岁圆寂。看来“齿落再生”并非是长寿之兆,不然为什么仅四年后就圆寂了呢?八十重新生牙,并且“烂嚼虚空吐出渣”,虚空能嚼烂,并且还有渣吗?真令人深思。“撒向玲珑岩畔树,枝枝叶叶是昙华”,“玲珑岩”子虚乌有,有如《红楼梦》中的“青梗峰”,而这虚空之渣随其所撒,而遍生昙花。真是妙不可言。
可这就成了对天目文礼禅师的谶语,不言而中。“昙花一现”嘛,若是莲花多好!不然老翁翁或可多活些年岁。不过希叟禅师语出有因,他的确明白这一切都如“昙花”啊!
辞宣让王请
数椽茅屋万株松,蒲团高卧海日红。
不是贤王招不起,山人只合住山中。
元·资圣祖铭
品析: 祖铭禅师在元代也是著名高僧,在浙江多次住持大寺。蒙古宣让王仰其德,礼请他到王府,却被他婉言谢绝。
“数椽茅屋万株松,蒲团高卧海日红。”这是他住持普陀时的情境,这已经够美了,何须再入红尘呢?“不是贤王招不起,山人只合住山中”,在权贵面前如此清高吗?不,这只是禅师的本分事。
酬李仲思宰相
晴云万叠裹群山,岩瀑千寻落树间。
定里惊闻玉驾至,只应来夺老僧闲。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元代蒙古贵族尊崇喇嘛教,对汉地佛教不甚重视,但对那些修行高卓的僧人,却仍然表示尊敬。中峰明本禅师是元代不多的高僧之一,在雁荡山苦参高峰原妙禅师得悟,后隐于湖海,晚居天目山。元仁宗闻其名,累诏不赴,仍赐其紫衣、名号,圆寂时赐号为“普应国师”。
元代对汉民族防范特严,汉人为宰相者寥若晨星,而这位李仲思即其中之一,他景仰中峰明本禅师,折节相交,情谊笃厚。这首诗,就是他到天目山访中峰禅师时,中峰禅师送他的。
浙中山水之胜,古人题咏极多,天目山也是胜地之一。“晴云万叠裹群山”,这位李仲思宰相,与中峰相当有缘,来时不阴不雨,而是晴云万叠,云海泛波,群峰如岛。拾径而上,“岩瀑千寻落树间”,瀑布壮景,以雨季为胜,可能前几天的好雨,把天目山的溪涧灌得充沛,以至有“岩瀑千寻”的绝景。
中峰明本禅师一变唐宋禅宗“不离世间”的传统,因那时禅宗多八股、教条化了。为振兴禅宗,他步入深山苦修,毕生不下山,不入市集,故其禅风轰动天下。
“定里惊闻玉驾至”,中峰禅师二八时中,脚不履地,肘不至席,不行不卧,全是坐禅,禅定功夫是宋代以来少见的。宰相大人来访,自然惊动州县,波及深山,这一下,中峰禅师也只好离座相迎,嘴里难免要嘀咕几句,“只应来夺老僧闲”。
贵人来访,对一般人求之不得。但对.那些求之不得的人,贵人却偏偏不去拜访。而不愿见贵人的,贵人反而稀奇,居然折节来访,世间真是奇怪。不过能像中峰明本这样杰出的大师,数十年不入市集,不下山的高人,举世罕见,皇上都求之不得,能让宰相相见,也是宰相之福了。
归鞭未举且婆娑,平地须知险处多。
休把世情名字相,累他岩穴老头陀。
元·中峰明本
品析: 这位李仲思宰相,在天目山与中峰禅师盘桓了两天,要下山了。“归鞭未举且婆娑”,在“归鞭未举”,尚未离开之前,老和尚且再与你啰嗦几句。“平地须知险处多”,世情险恶啊!越是顺利之时越要小心。
元代一期疆域广大,民族众多,民族矛盾尖锐激烈。在蒙古贵族内部、乃至宫廷内部,仍然明暗矛盾交织。汉人在朝,那怕官至相位,其地位仍然可怜,极不稳固。所以这里中峰禅师谆谆嘱咐这位宰相,回到朝中千万小心谨慎。一般人只知不平之处险处多,知则慎,慎则无碍。对于“平地”认为就太平无事了,—掉以轻心,反而易栽斤头,这真是生活中的辩证法。
“休把世情名字相,累他岩穴老头陀。”虽然在山上盘桓了几天,中峰禅师仍不失高僧之举,一再严诫这位宰相,不要用世间的名利来相累,不要在社会上、朝廷中去吹捧、包装我这个老和尚,不要用什么大德、大师、高僧、国师、罗汉、活佛等名称来烦我,我只不过是被世人遗忘了的,在岩洞里过日子的老头陀而已。从这里,可见中峰禅师修行之严,真的做到了一丝不苟啊!
答八山居士
太极玄关宝镜台,三家活计总尘埃。
道人别有安身处,不打三家路上来。
明·玉芝法聚
品析: 这位“八山居士”,是三教通人,儒释道都去赶上一水。这也难怪,三教同源嘛。太极是《周易》的最高境界,《周易》为儒家六经之首;“玄关”是道教丹道的命脉,大周天、小周天都必须逆“玄关”而上,方能周流。宝镜台即明镜台,六祖慧能,神秀均以之喻心而明心见性。三教高妙之处,这位“八山居士”全懂,不愧号称“八山”。但真正的禅师并不以此为然,“三家活计总尘埃”。庄子说:“陈垢糠秕,皆可陶铸尧舜。”石头希迁说:“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把三教经典背得烂熟,那怕如法修行,如果不通“向上一路”,未过“明心见性”一关,这种种“活计”都属尘埃。
“道人别有安身处”,真正修道得道的人,是“别有安身处”的,这个“安身处”在哪儿呢?赵州说:“有佛处急走过,无佛处不停留。”船子和尚说:“直须藏身之处莫踪迹,无踪迹处莫藏身。”慈明禅师说:“无佛处成佛。”祖师们是别具心眼不同凡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是马克思的名言。禅宗也是如此,“不打三家路上来”,自己就应像自己啊!
3 游访
访 俞 秀 才
万叠云山未得归,寂寥心许老卢知。
江城雨雪书名纸,不谒鸿儒更谒谁?
宋·雪窦重显
品析: 这位俞秀才,是位科场失意之人,不说进士,连举人也未掏到一个。但从他与雪窦重显禅师的交往来看,算是一个怀才不遇之人。雪窦禅师名重当时,虚心去造访一个穷秀才,并有如此赞誉之辞,可以看到这位秀才也是一位值得另眼相看的高人。
“万叠云山未得归”,雪窦重显禅师放下那雪窦山的“万叠云山”,去拜访一个居士,这位居士是什么样的人呢?“寂寥心许老卢知”,老卢即六祖慧能,俗家姓卢,后世禅师多爱以“老卢”称之。以雪窦禅师之禅境才华,居然没有知己之人,常常是孤怀“寂寥”,能对他有所理解的,就只有这位六祖一样的秀才居士了。从这句诗中可以看到,这位俞秀才当是禅宗的通家里手,不然雪窦禅师何出此语呢?
“江城雨雪书名纸,不谒鸿儒更谒谁?”刘禹锡那篇《陋室铭》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士大夫们爱借以自喻的贴金,但够得上“鸿儒”的有几人?江城不知指何地,在严冬雨雪交加之时,雪窦禅师用名贵之纸写下了这首诗,不送别人,只送给这位“鸿儒”——穷秀才,足可见其高尚的品德。
过东坡影堂
力将正说排邪说,梦到黄州与惠州。
竹屋数椽容老貌,大江千古只东流。
宋·大慧宗杲
品析: 东坡宦游不得意,累遭贬迁,去世那一年才从海南岛被新即位的宋徽宗“赦还”。路过镇江金山寺时,其好友、著名画家李公麟为东坡画了一幅像,苏东坡面对自己的画像感慨万千,在画像上题了这么几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题了这首诗后仅一个月,东坡就去世了。
大慧宗杲禅师与苏东坡也有类似的经历,因反对秦桧被流放到湖南广东达十五年之久。在宋代,只要不怀私利私见,对苏东坡谁不尊仰,大慧宗杲以不世之才,用这首诗表达了他对苏东坡的同情和尊敬。
“力将正说排邪说,梦到黄州与惠州。”苏东坡并非北宋变法期间新旧两党中的一派,他看到了新旧两党的“政见”各有弊病,不怕打击排挤,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结果新旧两党都不见容于他,一贬再贬,从湖北、黄州贬到广东惠州,再贬到“化外”之地的海南岛的儋州、琼州。
“竹屋数椽容老貌,大江千古只东流。”苏东坡的这幅画像,当时被供在金山寺内的一小竹屋里,形象苍老憔悴。此时的大慧宗杲禅师也早非英年,亦垂暮而衰。但苏东坡的名声在他去世之后,日盛一日,当年迫害他的人相继去世,人们可以不带私情私利的眼光来审视这位千年不遇的英才。大慧宗杲禅师与苏东坡的心是相通的,“大江千古只东流”——苏东坡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犹如长江的涛声,经古不息。苏东坡在这首名垂千古的词中,道出了禅的真谛。对此,大慧宗杲禅师怎不感慨欷歔呢!
过秦桧祠
路旁一对新华表,见说昔年官不小。
争知道,冷烟疏雨埋荒草。
宋·大慧宗杲
品析: 真是冤家路狭,也是天道不公。宋朝治世能人,文如苏东坡被埋没一生,盖天才气在政治上无从施展;武如岳飞,本应收复中原,重兴宋室,却遭不白之冤,惨死狱中。而宋朝天字一号奸臣秦桧,却荣华富贵,善以老终,死后朝廷还为他修祠“留纪”,这真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丑闻。
不过人心自有公道,在秦桧死后,尚未被打入“另册”之时,他那“祠堂”却也“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不知多少年来,连子孙都蒙羞不与扫祭,何况他人,以至“冷烟疏雨埋荒草”。
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对秦桧这样的历史巨奸,大慧宗杲禅师也不值得指鼻指眼的去唾骂他一通。但就白描的寥寥数语,与上面讴歌苏东坡的那首诗相比,抑扬自明。
“路旁一对新华表,见说当年官不小。”现代的相声小品,也未必有如此的酸刻。“官不小”,“新华表”,“埋荒草”,多么有趣,多么强烈的对比啊!不知曹雪芹写《红楼梦》“好了歌”时,看过大慧禅师这首诗没有?
西 湖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宋·灵隐道济
品析: 有的禅诗,既不说理,也不谈禅,却极有禅趣,济公活佛的诗就有这样的火候。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道济混迹于杭州城内,名声响亮,谁人不识,再说对出家人,谁好与之讲价钱呢?能载济公游西湖,已是天大的功德了,更别说钱了。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黄昏时的西湖,正是“暖风薰得游人醉”、“半湖烟雾是游尘”之时,并无半点“幽寂”.之处啊!可这是禅家功夫,静中得定不为胜,动中得定方是殊。在这样喧闹的西湖中,也只有道济禅师才会有这种“幽寂”之感,他留心什么呢?留心于那“一声啼鸟”声中,在那“山横落照”处……
出岸桃花红锦英,夹阳杨柳绿丝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
宋·灵隐道济
品析: 真正的禅师,自然和社会是打成一片的,融为一体的。禅师心中,没有那些荣辱得失放在心上,故与大自然的心灵交流要多一些,特别是济公这样的“疯僧”。
“出岸桃花红锦英,夹阳杨柳绿丝轻。”不是早上就是黄昏,那盛艳的桃花斜插出岸,掩映在西湖中,红锦似英。太阳也挂在新生的杨柳嫩叶中,随之摇曳。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如同特技特写的镜头一样,道济禅师捕捉到了这一别致生动的画面,并用诗句表达出来。人们参禅,也可以学习白鹭的这种精神,“窥鱼”时极有耐心,捕鱼时疾如闪电。禅,往往就是这样被“参”透的。
披 云 台
林底常怀老药山,皮肤脱尽万机闲。
有时月下披云啸,千古风流满世间。
宋·慈受怀深
品析: 这是慈受怀深禅师在“披云台”追忆唐代药山唯俨禅师时所作的一首诗。药山是石头希迁和马祖道一的弟子,是洞山良价的祖师。“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这是他在石头大师那里见道开悟后的真切感受。这个“皮肤落尽”,就是上面的那个“和根斫”,“不管长短荣枯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到了这里,当然就“万机闲”了,人生宇宙,万事万物,任它来来去去,我只当看客观众,甚至自己就是自己的看客观众,甚至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但不论是“观”是“演”,都会处于“不动心”的状态,处于最高的智慧和自由的状态,岂不乐哉!
“有时月下披云啸,千古风流满世间。”药师唯俨禅师有一次夜半乘月,在山顶上披云长啸一声,声传澧阳东九十里,村民们相递寻问,直问到药山寺内方知是老和尚昨夜一逞意气。李翱为当地太守,曾为之赋诗: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后来,人们就在药山禅师披云长啸之处筑台纪念,名字也很雅,叫“披云亭”。
药山禅师门下雄才辈出,如道吾宗智、云岩昙成、船子德成等都是禅林宗匠,后世子孙不绝。禅宗内各宗各派,谁又不在药山禅师那里讨教呢?其风格节操,真是达到了“千古风流满世间”的境地,受之无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