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肖像


  再过几天,我就要进入封闭式的写作环境了,自从创作《霍元甲》的电影剧本后,我再没有经历过这种艰辛苦涩的写作生活,虽然那些日子让人不堪回首,但事过境迁又会让我频频回眸──回味着那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那毕竟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有趣的记录。

    我首先恢复了微博的写作,我想,在我太忙的时候,可以及时录下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与脚印也有些日子没见了,虽然我一直嚷嚷着要找她聊天,但她总是推托太忙,以致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事找事的大闲人让人厌烦。但今天一早我还是固执地打上门去,登门造访,其实心里惦记着她帮我责编的小说《六六年》。

    说起来,我的文字发表的记录亦已不在少数了,我不该再像一个青涩得如同少年一般的初学者,对发表一部作品显得如此之急迫与渴望,那不就是一部小说吗?更何况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了,为什么一旦想起仍让我心中泛起一阵难掩的激动?

    或许,是的,或许是因了它被我视为我的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崭新的开端,一次文学创作之路的真正开始,惟有从这一部起────《六六年》,我才真正找到我的语感,我的文学主题,我的心灵的表达方式。

    我相信任何一位有理想的作家,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属于他的语言与语感,一旦找到,他的文字之锋芒便会逼向心灵中常被自己遗忘的角落,而文学的尊严亦恰恰由此而被发现,他可以毫无愧色地出发了。

    这个时代太浮躁太势力亦太无聊了,我们过多的时间被鼓噪起的喧嚣所遮蔽、牵引,以至失去了足以让我们辨别方向的路径,据说,这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所必然。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当一个“迷人”的景观闪现时,便迅速得被另一个闪烁着耀眼光彩的景观所覆盖,以至周而复始得永无止境,曾经被人们所尊奉的至高无上的尊严与价值在“多元”的嘈杂声中崩溃了,以致失去了方向,我们最多只能体验一下即时性的泡沫式的快感,它也会闪电般地被另一道泡沫所取而代之。没有了可以让人遵循的终极价值,有的只是碎片与泡沫────这就是我们所遭遇的时代肖像。

    脚印还是笑得那么温婉,那么“民国”(我想象中的民国女子笑起来就是这样的吧!)说起话来细声细语,就连她随着话语流出来的川音都携带着古老的韵味,宛如静水一般清澈,像极了一个仍停留在过去岁月中的人,就像时代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她依然浸润在墨香之中自得其乐,享有那一份喧嚣下的宁静,仿佛那喧嚣的噪音亦成了一支古典的交响,不会对她构成搅扰。她是爱书的人,只有爱书的人才能浮现出这么一副优雅恬静的表情,这表情中蕴含着对一个不愿屈服于碎片化时代的拒绝,因为惟有纯正的阅读才能将这些纷纷坠落的碎片整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在这里面,人,方才感到心安了。

    我说:脚印,你看了我寄你的后一部小说了吗?

    还没有,她看着我,太忙了,她叹息了一声,你还会给我们出版社出吗?

    当然,我说,我从没想过用书来挣钱,我只想纯正的进入小说的写作,保持一份写作的尊严,并把它交给一位我所信赖的编辑,所以,我仍交你们出。

    那好,脚印笑了,我一定会看。

    我告诉脚印,这部小说里面的的一位主人翁被我设置为四川人,我一直在小说中寻找川人的口音,可不知对不对,你看时可要帮我调整一下。脚印微笑地答应了。我还告诉她,这后一部长篇在我看来会比《六六年》更成熟,更具有人性的深度,语感也更好,虽然它的题材不如《六六年》宏大,这你得相信我,我说。脚印笑得更开心了。

    当我写完这部小说时,心中涌荡起了难言的悲苦,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我说。我还向她说起了这部小说灵感的缘起,它来源于文革时期我对一位老人的愧疚,那是我一生中的一个错误,但我无法再挽回了,我只能用一部虚构的小说来讲述并追溯那可能会发生的故事。

    我们还聊起了我的《六六年》前一段发生过的有惊无险的“遭遇”,那是几个月前我与脚印通电话,寻问小说出版的进展情况,她在电话中犹豫了一会儿,告我说可能会遇到点问题。当时我的心里跟着一紧。

    我一直担心《六六年》的出版会遭遇不测,我的朋友们也对我一再地发出警号,甚至让我改一个书名再去出版────这书名太敏感了,朋友们说,能出吗?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当时我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我唯有的底气是人文社的潘社长对我小说的主题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被他真诚的目光所鼓舞,为此我信任他。

    脚印接着告诉我了原委,当我焦灼不安时,她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你不用着急: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她温和婉转的声音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安慰。

    我必须承认那一段日子让我如坐针毡,我私下里认定了这次我将会在劫难逃,我的命运一向不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鼓起勇气给脚印拨通了电话,小心地问及此事,她乐了。通过啦,她的声音脆亮地响起,你放心吧,我们进入出版程序了,你就等着吧。

     我心里一直悬置的大石头咣当一声落下了,长吁了一口气。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安然地度过了一次“心理危机”,走向了坦途。脚印告诉我,后来她才知道是潘社长努力的结果,我心中充满了感动。

    脚印让她的助手颜炼军拿来了一本诗集,我看了一眼封面是《张枣的诗》,随意地顺手翻了一下,眼睛立马直了,我坐正了身子。这里面的诗歌句式迅速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难以移动,我又翻了几页,匆匆地看了起来,我惊叫起来:这是一个什么人?他的诗写得太好了!

    你不知道他吗?张枣,一个八十年代的著名诗人,他太有名了!我惭愧地摇了摇头,我说那个年代的著名诗人我一般都知道呀,杨炼、舒婷、北岛、江河、顾城等等,可我真不知道他。

    他是他们中间的皎皎者,许多人都受到了他的影响,这本书发行后市场上走得很好。脚印说。咦,对了,小颜就是他的关门弟子,是他的研究生。

    我看向小颜,他点头。我们老师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小颜说,他还告我,这位杰出的诗人得癌症故去了,现在大家想找个方式来记念他。

    脚印让我看一下这本书的后记。这是小颜写的,脚印说,你看看,写得很好,脚印欣赏地说。我后来回家立刻阅读了小颜的后记,文字太好了,完全是一首深情的长诗,充满了对逝者的缅怀与崇敬,以及悠长的感伤,张枣有这么一位弟子是该欣慰了,他终究没有辜负了这位引领过他的师长。

    脚印带着我去见了潘凯雄社长,我的一位八十年代的老朋友,我进门就鞠了一躬,表示了我的感谢。可他一副淡定的表情看着我,让我恍然觉得我们还在八十年代,那时他看着我时就是这么一副淡定的表情。我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我知道他工作太拼命,说:我们这个年龄不能太玩命了,该休息时还得休息,你不能这样。我这么说是因为脚印前一阵休假,回来后与我通电话时说,这次是潘社强迫大家轮休的,结果他本人却不休,弄得她也不好意思,休假也不踏实了。潘凯雄一边扒着桌上的盒饭,一边抬眼看着我,笑了一下: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还是有点理想主义,希望能把出版社做得更好一点,一工作就认真,改不了了。他说得轻松淡定,似乎在说一件挺惬意的事,这让我感慨。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自己的脚步亦变得轻松快乐,感觉到了自己好像又回返了朝气蓬勃的八十年代,那时我的脚步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