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世纪的欧洲正在遭受着天花的肆虐,包括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和英国国王玛丽二世等许多皇室成员在内的近1.5亿人因天花而丧命。因为传染病,玛丽二世的妹妹、安妮女王生育的十几个孩子都未成年,其中就有好几个死于天花。而我国清代的顺治皇帝据说也是死于天花的。由于天花可以导致皮肤的严重损伤,即使逃过天花魔掌的康复者,也会留下终身的疤痕,如果在脸上就成为了麻子脸,而如果不幸出在了角膜上,就会导致失明。例如,美国的奠基者乔治-华盛顿,在一七五一年患上天花,虽没有因此而丧生,却从此变成了麻子。所以,古代有一些人被称为“麻子”或者“独眼龙”等丑陋的外号,都是天花的罪孽,而不是这些人有什么恶习造成的。
为了对抗天花这种恶性传染病,中国至少在十六世纪的明朝隆庆年间(其实,根据宋代墓葬出土的接种工具——吹管来看,我国早就掌握并使用了天花疫苗的接种),就发明了种痘术预防天花的方法了,到了十七世纪,中国的种痘术传入俄国、土耳其、朝鲜和日本等国。一七一八年,英国驻土耳其大使的夫人梅丽·惠特尼·蒙塔古女士看到,土耳其人把恢复期的天花病人的疤疹液取出,故意接种到自己的身上,接种后就会患轻度天花,但却因此而获得了对天花的终身免疫力。梅丽夫人利用这种方法,给自己的孩子进行了天花的疫苗接种,并把这种方法介绍到了英国。然而,这种天花疫苗的接种,在英国却引起了巨大的灾难,连续发生了多次疫苗相关的天花流行,英国政府不得不因此下令,禁止进行天花疫苗的接种。
然而,这个时候,一位叫做琴那的英国内科医生(Edward Jenner,1749-1823年),正漫步在伦敦的街头,如同其他年轻人一样,不断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士,想象着浪漫的遭遇。不过,当时伦敦刚刚经历了天花的洗劫,年轻女士们基本都是麻子脸,这可能多少会有些令人扫兴。突然,街上来了一位面色红润,皮肤白净的女士,她虽然衣着简朴,但在一街麻子脸的衬托下,显得出奇的美丽。这立即引起了琴那的关注,于是,他好奇地跟踪了那位女士,并发现她是一位农场的挤奶女工。过了几天,琴那在街上又发现了一位皮肤白净的美丽少女,通过跟踪,他发现这也是一位农场的挤奶女工。这之后,琴那又在伦敦发现了好几位没有麻子的美丽小姐,她们都有共同的职业——挤奶女工。通过进一步的调查,琴那得知,这些女工都曾经被牛传染过一种出疹性疾病——牛痘。于是,琴那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那就是得过牛痘的人,可以对天花免疫。
为了验证这个设想,1796年,琴那做了一个大胆的实验。他说服自己的邻居,一位波兰移民,以一栋房子作为交换,献出他的8岁的儿子——詹姆斯·菲普斯(也译做杰西)作为实验对象,进行牛痘疫苗的接种实验。1796年5月14日,琴那从一位名叫尼尔美斯的挤奶女工手臂上提取了含牛痘病毒的脓液,然后接种到詹姆斯·菲普斯身上。7月1日,他把从正在发病的天花病人(这与人痘的来源,是不同的)身上提取的脓汁接种到菲普斯身上。18天后,琴那确认菲普斯没有发病,并把结果通知给了自己的好友。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詹纳拿出自己行医的积蓄为菲普斯一家建了一所房子,这座房子至今还被保存在英国格洛斯克郡。
实验取得了成功,琴那兴奋不已,他急于向世人公开自己的研究成果。由于琴那年轻时,非常爱好自然的研究,发现了杜鹃利用别的鸟的鸟巢孵育幼鸟的现象,而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1797年,他把接种牛痘能预防天花的试验,写成一篇简短的论文,并提交给英国皇家学会,但论文被悄悄退了回来。皇家学会的人在批注中告诫琴那,“如果看重由杜鹃论文建立起来的名声,最好别再宣称用牛痘就能预防天花。”对此,琴那感到很沮丧。不过,1798年,天花再次袭击英国,在这期间,琴那进一步进行了牛痘疫苗的实验研究。并在1798年,自费出版了《种牛痘的原因与效果的探讨》一书,公布了23个种痘而不再得天花的病例。这本书引起了广泛的争论。有的表示坚决支持,有的怀疑,也有的反对。有人甚至认为,种牛痘疫苗,可以导致人类象牛一样,头上长出犄角。但是,由于得到了各国皇室和政府的支持,牛痘疫苗的接种迅速传遍欧洲、美洲和世界的各个角落。天花的发病率急剧下降,直到1979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野生型的天花已经被从自然界中消灭了,并于1980年起,在各国停止接种牛痘疫苗。
1802年,英国议会为了对琴那表示感谢,授予他一笔一万英镑的奖金,几年后又追加一笔两万英镑的奖金。虽然,琴那获得了各国政府的支持与鼓励,尤其是英国政府的奖励与表扬,但是,他在学术界却遭到了拒绝。1813年,琴纳被推举为伦敦医科大学的教授候选人,但是,校方却要求对琴那进行考试,并确定考试的内容以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60~前377,古希腊哲学家)和盖伦(129~199)的理论为基础。琴那对此加以拒绝,他认为,征服天花就充分具备了教授的资格。然而,大学当局却不同意给他免试,琴那因此没有被选为教授。1823年,琴那在他的家乡伯克利逝世,享年七十三岁,最终,他也没有成为大学的教授。这也许是科学界的一大遗憾,但是,琴那的名字却永远留在世界的历史史册上,因为他是天花的终结者。
讲完了这个故事,我也谈谈自己的体会。首先,故事告诉我们,作为一名免疫学的研究人员,必须有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活细心的观察。琴那早年因为杜鹃鸟的行为研究,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就是体现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与观察。在街上跟踪挤奶女工,发现牛痘的秘密,这个故事来自于日本的一个流行版本,我选择这个版本,因为它更能体现琴那对于生活美的追求与欣赏。而对生活的热爱与兴趣,则是免疫学研究人员知识渊博,涉猎广泛的内在根源。其次,故事也告诉我们,科学的进步源自大胆的设想,更源自勇敢的实践。在医学实践的过程中,有的时候,需要勇气违背医学伦理的教条,背负道德的重压。琴那用金钱与菲普斯的父亲进行交易,在儿童身上进行结果不确定的实验,这在今天看来,显然是违反医学伦理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反人类的行为。这种行为其实也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所禁止的行为。我想,伦敦大学要求琴那在晋升教授的时候考试,并以希波克拉底作为试题的题目,就是要提醒琴那的行为违背了医学的道德。而琴那拒绝这种侮辱性的考试,也是情理之中的,但也显示出他心中无法释然的道德压力。其实,没有人可以批评琴那的对错。因为即使今天,我们都无法为琴那找到一个适当的解决方法,因为天花病毒只感染人类,没有适当的动物宿主,所以,如果选用动物进行实验(我的很多学生都是这样选择的),那么,实验只能是没有任何结果的。而目前,很多跨国公司,在进行药品试验时,也是选择到非洲等落后地区进行实验,这也是按照琴那的轨迹发展下来的。所以,医学伦理固然重要,但人类的生存也很重要,二者如何取舍,应该由疾病的客观规律来决定。第三,就是关于统计学等辅助科学对免疫学的意义。可以说,如果以今天的观点看,琴那的实验是无法通过新药评审的。因为既没有设立任何的对照,没有前后对照,也没有平行对照,而且没有任何的统计过程,只有一个例子。但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对照的孤例,开创了人类医学的新纪元,成为了现代经典免疫学的开端。而我们现在的很多人却特别关注统计等辅助性工具,而忽视了科学的内在规律,往往以对照和统计等问题,质疑科学的文章,甚至以此说,这些文章是伪科学,甚至学术腐败。这是不对的,这只能是学到了现代医学的形式,但没有学到现代医学研究的内涵,是很难有创新和突破的。第四,就是关于琴那的遭遇。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际遇,琴那的遭遇其实是很多科学研究人员所经历过的,而他的经历又是一个极端。应该说,虽然科学家都相对的单纯,但也有相当霸道的学术权威——学霸。而琴那虽然发现了拯救人类生命的方法,但最终还是没有当上大学的教授,尽管与他同时代的医学教授,对于人类全部贡献的总和都不一定有他的百分之一多。这也是他没有听从皇家学会告诫的结果。如果,他当初能够听从告诫,不再呼吁种牛痘,很可能因为杜鹃的研究,就能够获得教授的位置。这样的故事,其实一直在世界的各地不断地重复上演着。所以,作为一名研究人员,自己认为重要研究成果,可能在学术委员会眼里一文不值,而学术委员会看中的研究成果,其实对人类没有多大的意义。可以说,琴那即使在当今的中国(包括香港和台湾),可能也很难当上大学的教授,因为没有SCI的论文,只有一本自费发表的论文集而已。最后,真的说不清,这是科学的悲哀,还是科学家的悲哀。
北京大学免疫学系 王月丹 博士
于学院路38号
故事在台湾被称为公案,随着人们的传诵,公案往往从有头变成了无头,但道理是常在的。关于琴那发现牛痘疫苗有很多版本。例如,关于牛痘预防天花的设想,除了上面日本人讲的街头跟踪版本以外,还有民间流传牛痘可以预防天花的传说,被琴那听到的说法,以及琴那是受到一位牧师的委托,进行入户调查时发现的,等等,有很多说法。甚至有人认为,早在琴那之前的50年,就有一位农场主写了一本关于牛痘预防天花的书,而琴那不过是重复了这个成果而已,甚至有人指责琴那读过这本书,但没有在论文中进行适当的标注,以至于我们今天都不知道那位农场主的真实姓名。这种行为,在今天显然是我们不能容忍的学术腐败,但这些都不能掩盖琴那的伟大发现。还有就是,关于谁是第一个接种者。关于这个问题的传闻就更加离奇了。有人说,琴那自己的儿子才是第一个接种者,而且不是牛痘,是猪痘。甚至对于琴那老婆的态度,都有不同的说法,一派认为,他老婆非常支持琴那,甚至说,给孩子种什么痘都可以,猪痘就是她想出来的。另一派则认为,他老婆坚决反对给孩子种痘。对于牛痘的来源,更是大家长期争论的问题。一般认为,牛痘是牛的传染病,是自然界送给我们人类的礼物,帮助我们战胜了天花。但是,这种说法,无法体现人类对自然的主宰地位,很多科学家都不服气。所以,有人就提出,牛痘其实是在牛身上感染的轻症天花,甚至说当时,英国天花流行时,各种动物包括猪和牛的痘也大规模流行,而且有人还认为,牛痘就是琴那用轻症天花病人的脓液给牛注射而制造成功的。这虽然体现了人类的力量,但是,却忽视了天花只有人类这一个自然宿主的事实,也没有考虑琴那之前,就已经存在牛痘的记载了。
所以,故事永远说不清,也说不完,但是,科学的道理却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