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贤人不同于乡村英雄。
乡村英雄是乡民们的膜拜对象,身上总弥漫一些神秘色彩,令人生一些高山仰止的感慨。
乡村贤人则是乡民们的模仿对象,身上总有摸得着看得见的伦理因素,常让人听到“你要学学人家啊”诸如此类的告诫。
家乡普遍被人传说的乡村贤人有两个,一个是树大娘,一个是洁四爷。
树大娘被人传说首先因为她相夫教子有眼力。树大娘夫家祖上传下一点家产,分给她与李三娘。李三娘将分到家产用来置田买地,以图一生二,二生三,直至发出万贯家财。树大娘则不一样,她将分到的家产全部用来培养四个儿子读书。有乡人劝她:“还是买些田产可靠些,就是病了、老了,在家里坐收租就行。”她常常这样回答:“我买的田地一时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也不会受大旱大雨的侵袭,总有时间会长出粮食和金钱。这就是我几个儿子的书本。”树大娘的话传出去,李三娘就经常讪笑:“看你家看不见的田能长出几根草。”于是,一场没有裁判的竞赛在两位妯娌之间展开。
“这场竞赛很公平。”几乎每个传说这故事的老乡都要说这句话。恰巧李三娘也有四个儿子。她有个规矩:四个儿子读私塾读到十三岁就行,图个会算帐理财。十三岁后跟着学农活,管理家产。十八岁讨媳妇,二十八岁分家。李三娘一心要让儿子帮忙圆自己的发财梦。她经常这样同一起聊天的人算帐:“十年时间,一个儿子挣十亩,就是四十亩。然后再将这四十亩分给四个儿子,让兄弟几个八仙过海,到老了,是笔大家产哩。”起初,李三娘很是顺心了一段时间,家里劳力充足嘛。由于遇到连续几年的干旱,她还低价买进了不少地。树大娘呢,反而低价卖出了一些田地,为的是让儿子走州过府读书。她也常对跟她聊天的人说:“只要让他们兄弟学到本事,总会有挣回来的时候。”结果呢,不说大家也知道,李三娘的四个儿子累了十年,分到自己的田后, 觉得该好好休息过享福日子了,日子越过越懒散,越过越奢侈,最后家产耗光,李三娘在大失所望中死去。树大娘呢,四个儿子个个学到了真本事 ,办工厂,做生意,由于有眼光;家产越积越多,她投资购置的无形田地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这是家乡最爱传说的发家故事,在相互比较中完成了讲述者的伦理教育。我小时候,就常听到男人劝不要让儿女读书的女人或女人劝要让儿女休学的男人讲的话,几乎同出一辙:你要学学人家树大娘,把眼光放远一点,别只图眼前。对于刚开目上学的孩子,家长们总要耐心地开导: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像树大娘的儿子一样挣大钱。临出门时,母亲总要细心地帮着扯平衣服,掸掸灰尘。父母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将满心的希望寄托在孩子们的书包里。
我至今仍颇惊异树大娘如此深深地影响我家乡的父老。按照常理,李三娘式的发家方式更容易被比较现实的农民接受,为什么却在乡民的比较中被否定了呢?仔细想来,树大娘的影响应得益于二十世纪初期洋学和文化教育向农村的深入普及,以最实际的效果改变了乡人传统的靠购田买地来发家的观念,又以读书能产生长久而巨大的经济效益来发扬了传统的读书唯贵论。当然,树大娘折服乡中父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就是她在乡民心目中烙印了洁四爷的故事。
洁四爷是兄弟争夺家产的受害者。他父亲早死,又失爱于母亲,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仍是哥嫂的佣工,除了一间茅草屋,一无所有。他常常在田间山头长吁短叹:“做么儿老天爷不长眼!”树大娘听说后,几次跟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告诫他只要不破罐破摔,就总有出头之日。并赠送他四分田,说:“好好耕种,发家了再还我。”在树大娘的鼓励下,洁四爷起早贪黑,精耕细作,并不断地开荒,几年之后就有家底。他母亲老了,哥嫂嫌她无用,就想把她推给洁四爷赡养。洁四爷想起平日母亲偏心不公,就说:“你老人家不是说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么?做么子现在又要认我呢?你好意思进我的屋?”一席话让他母亲左右为难。又是树大娘出面开导,才将事情左右逢圆。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一个寡妇讨饭养大了一个儿子,眼也瞎了。这儿子长大后翻脸不认人,总觉得老母亲只吃饭不做工,太便宜了。他和自己的女人只给老母亲一些饭汤菜汤喝,稀得能照出人影子。哪料到老母亲这样生活了一年,不但没有饿死,反而脸色比以前还红润多了。一天,他女人恶狠狠地说:“你那老不死的老娘这样活下去,还要白活多少年?”女人一激将,他就狠下心来,决定将老娘背进深山洞子里饿死。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哄老母说:“娘啊,今天你背你去走一下亲戚。”将老娘背在背上飞快地往深山里赶,丢进预先找好的洞里。这时,他老娘拼尽全身力气说:“儿啊,我也活够了年纪,死了也值得,你回去要小心狼虫虎豹,别年纪轻轻做了冤死鬼。别看你老娘眼也瞎了,我早料出你的心思,在沿路上给你丢了一些布条条、发叉做标记,好好认认,别走错了。”这不孝儿一听,翻然悔悟,用藤藤将老娘从深洞里吊出来,背回家,百般孝敬,和和好好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人常说子不嫌母丑,虎毒不食儿,男子汉要心胸宽阔。”树大娘讲完故事后将话题引到现实之中,洁四爷听她这么一点拔,恭恭敬敬地将老母亲迎进了自己新盖的房子。
也许是洁四爷的娘命苦,也许是天公故意,要考考洁四爷的孝心,他老母只跟他生活了一年,就瘫了。洁四爷端屎端尿,毫无怨言。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媒人见他家里有个瘫痪的老娘,就对他说:“先把你老娘送到你哥嫂那里去,先把婆娘接进门再说。”洁四爷大手一摆,断然拒绝:“哪里话?我不干讨了婆娘忘了娘的勾当。”他老母怕连累他,想自杀,洁四爷发现后,痛哭流涕:“娘啊,你老人家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吧。”之后,他侍奉老娘更周到,出门喊一声“娘,我干活去了”;进门喊一声“娘,我回来了”;冬天一出太阳就把老娘搬到屋外晒阳光,细心地梳头捶背。我小时候,不时听到乡中父老教训不孝的儿女媳妇:“学学人家洁四爷啊,屋檐水点点滴喔!”话说得既威严,又有腔有调。洁四爷的完美人生,也确实很有说服力。后来有个漂亮的村姑上了他,给他生了三儿一女,个个有出息,也个个孝敬他。所以,洁四爷的故事常被父老辈用来证实:你孝敬老的,今后你的后代也孝敬你。这很是慑服了一些不孝的子孙。洁四爷临终之前说的一句话也被广为传颂,这就是“去除心中的疙瘩就活得自在、充实,如果我斤斤计较不赡养老娘,可能一辈子良心不安。”
家乡的乡村贤人很多,但都无出其右。至今,在闲聊的人群中仍可听到树大娘和洁四爷的故事,也许是因为他俩的事很特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