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很多国家,人们总以为自己是遭到了暴政的奴役,却不知道奴役他们的其实是大一统的文化。方初民之时,部落群出,互不认同,相殴击而未休也;等发展到了一定时期,文化相杂,于是认为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不必相争。又等到有强力之君主出现,兼弱攻细,拓土开疆。被亡国的百姓虽然开始或者不愿,但因为文化相渐,顶多两三代之后就再无异言。最后终于众星拱月,捧出一个更大的暴君,执鞭扑而奴役天下。而在这时候,帝国的统治者对方外殊俗,尚能以礼相待,汉朝对匈奴就是这样。因为文化不同,就算暴力一时获胜,也不能让人永久当奴隶。帝国一有罅衅,则民族将争先独立。只有认同这种文化的百姓,懵然不知所向,终将举欣欣然接受新一轮奴役,而不自知其非。因此,文化和基于此文化的思想灌输乃是人世间最可怕的统治利器。
二
比较是摧毁愚昧习俗最伟大的工具。以前读古书的时候,常常纳闷为何士大夫喜欢歌颂三代,等到后来读书多了些,有人告诉我,所谓三代,其实更加野蛮。因为刀耕火种,生产力落后,人类还处在绝对的蒙昧时代,除了酋长之外,大部分人形同猪狗。但现在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士大夫歌颂的三代,在物质上虽然还非常落后,但若以“和谐社会”为标准,我相信是合格的。但那种“和谐”,乃是一种蒙昧的和谐,因为百姓没有比较,也不懂得什么叫比较。有人生而为酋长,有人生而为奴,他们是觉得天经地义的,是他们从娘胎里出来睁开惺忪的眼睛所看到的神圣法则,自古以来如此。他们绝不会去问:“自古如此便对么?”鲁迅要是不去日本,也不会问这种问题。这也就是孔子为什么痛恨诸国兼并,有样学样,社会便不“和谐”。当陈胜振臂一呼,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时,其实是经过很多代的滋养才能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