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椰雕的回忆
湘叔送给我一只他亲手雕刻的椰雕,作品采用传统的“割鬃”方式,以椰壳留棕雕出一个愣头愣脑的男士尊容,古拙的风韵跃然“雕”上。你看他脑门凸起,下巴突出,仿佛一堵高耸的悬崖。两片嘴唇又肥又厚,像两扇铁门紧闭着。两道浓眉,犹如两把扫帚。碟子般大的眼珠,令人不由地想起老水牛的眼睛。湘叔说他雕刻的是自己,我觉得相当传神。
一个人,一生中大概总有几件印象很深、永难忘怀的事情。而对于我来说,脑海里永远都无法磨灭的,莫过于与湘叔的友谊了。
湘叔是我的忘年交,小学时我结识的一位大朋友。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湘叔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双眼总是流露着深沉的、忧戚的目光。那年月正值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登峰造极之时,到生产队开一日工,工值也不过值一角几分钱。湘叔家素来贫寒,日子自然过得紧巴巴,两兄弟三十大几的年纪,也没对上象。加上其老母青年守寡至今誓不言嫁,村里那些喜欢开玩笑调侃人生之人,遂戏称他家组成了一支独立大队——以光杆老太婆和两位光杆司令为成员。
其时我家是“外出干部”家庭,仰仗家父操持粉笔生涯每月数十元所得,在村里人看来过的是人间天堂的生活了。当年村里时兴设闲馆,角落就近的成年人茶余饭后总喜欢聚集在闲馆里聊天。像湘叔这样的王老五,开的自然是“孤老”馆了,一班中青年人饭后聚集在一起,绘声绘色聊天讲故事、唱山歌、叹瑶仙,倒也其乐融融。我素来爱看热闹,像这样的场所更是心向往之,虽然小学尚未毕业,也“破格”谋得孤老馆一“凳”之地,镇日把《工农兵教育》一类的教科书甩到一旁,泡在闲馆里听大人们讲故事,每每听得仰着嘴巴傻着脸,不知不觉间接受了当时被唤作“四旧”的《三国演义》、《施公案》、《封神演义》、《说岳全传》一类书籍的熏陶。湘叔在闲馆中人中,称得上是饱读诗书之辈,故事讲得最多、最准、最棒,国画也画得很好,还曾经送给我一幅素描,来往得多了,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不知不觉间进入了1969年,湘叔有天忽然告诉我,他要去海南崖县一个知青农场垦荒当工人了,与他一同出发的尚有县城里的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我虽然难舍湘叔,但也明了在这“走后门进农场”的岁月,要谋得农场工这一职业,机会是多么难得,自然是热情欢送。记得临别前的那个夜晚,月亮走我也走,我特地跑到家父执教的学校,向家父讨来一个封面上烫有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扉页上印刷着“四个伟大”题词的笔记本,歪歪扭扭地写上毛主席打给霍查的电报上引用的唐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给湘叔留念。湘叔欣喜异常,特地给我讲了海南黎族一个关于椰子的传说,权作赠言。
湘叔说,古时有个英武的黎王,征伐敌人凯旋归来,却疏于戒备,被奸细摸进营幕暗杀了。奸细把黎王的头颅挂在树上,通知敌人前来给赏。当敌人大队人马赶来时,悬挂人头的树向上升高,人头也怒目凝视。敌人慌了,万弩齐发,射向王头,树仍然不断地向上生长,把敌人吓跑了。以后,树变成高高椰树,王头变成椰子,箭变成羽状叶子,这就是椰子树的由来。湘叔许愿日后回来探亲时,给我带两个椰子尝尝。又说用椰子壳制作的椰雕,是工艺品中的上上之品,那上面雕刻的飞禽走兽、山水花卉、仙道渔樵、仕女名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古时曾定为“南天贡品”,是专门送给皇帝老倌消受的,日后也想送只给我当纪念品。话末湘叔与我“挥手从兹去”,第二天一早就登上赴海南的征途。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湘叔的一封信,盛情邀请我小学毕业后也去海南“吃椰子,割橡胶”,“志在宝岛创新业”。我高兴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来信朗读了一遍,博得同学们不少羡慕的眼光。
很快我就给湘叔寄去一封回信,然后数着手指头焦急地等待他的复信,然而却等不到,半年之后依然未能接获他的片纸只字。我于是盼望湘叔年底回家探亲,期待着能与他再好好地神聊几日。
说话间春天到了,美丽而又温和,没有春天素常的那种延迟和变幻莫测,是一个草木动物和人类皆大欢喜的稀有春天,只是我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因为湘叔仍不见回来。1970年中秋节,家乡的横江水库因山洪暴发而崩塌,无羁无绊的洪水排山倒海而来,吞噬了我的家乡,单单是我们这条村,就有78人被洪水夺去了生命。
一个淫雨霏霏的白昼,阔别两年有余的湘叔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料却吓我一跳。唉,眼前的湘叔,居然成了夏衍《包身工》笔下的“芦柴棒”,瘦骨伶仃的。早些年“瓜菜代”时代尚有些微红润的脸色,已变得蜡黄。唯有那对眼睛,仍闪射着一股睿智而又热情的光芒。这次湘叔真的给我带来了一只海南椰雕,上面雕刻的是舞剧《红色娘子军》吴琼花参军的一个场面,雕工笨拙,色彩单调,既体现不出椰雕技艺的通雕、浮雕、沉雕的特点,也体现不出油彩、割鬃风格,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致。
在抬石头干打垒重建家园的劳动中,我与湘叔着实重温了好长一段日子当年的友谊,交谈中我大略了解了湘叔这些年来的人生旅途脉络,先是在农场割橡胶,每天下半夜四点起一直干到大天亮;青菜供应不足,常常就着盐水吃白饭,慢慢地搞垮了身体,病休了4个月。后来场领导见他有美术功底,照顾他在场部小学教学生画画,湘叔摇身一变,成了“湘老师”。
疾病的折磨看来对湘叔的确是个考验,劳动中我发现他常常冒冷汗。尽管如此,湘叔仍然忘不了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给我描述海南风情,讲得最多的,仍然是令他魂牵梦绕的椰子和椰子树。
“这年头老是提‘破四旧’,巴不得把整个世界都破掉才痛快,现在连春节也说要‘破’掉了,这都成了什么世界!就说海南的椰乡风俗吧,那可真是民族特色浓郁呵!过去在不少乡村,每当男女订婚行聘之时,女方要给男方送两株椰苗作陪嫁,在吉日良辰一起到男方安家落户,名叫‘结婚椰’。当生下儿子办满月酒之时,外婆要送‘满月椰’。盖房子时,亲戚朋友则送‘华造椰’。每逢春节,不少农户还在过厅的八仙桌上供上一株用红纸包的椰子苗,过年后才移种土里呢。你看,时时不忘椰子,不忘椰子树,这是一种何等深沉的希望和寄托。现在居然把这种习俗当‘四旧’破了,这不是把人家的希望和寄托抛进琼州海峡让海水漂走了吗?再说椰雕,就只能刻一个‘红’——《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红卫兵’。这都成了什么玩意了,不是我为了还愿,我还真不准备把这样的劳什子送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送你一个真正能体现椰雕独特风格的作品给你!我亲手雕刻给你!”
我相信湘叔说得到做得到,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种人。的确,真正的希望是不会轻易破灭的,譬如山间竹笋,越是压抑,就越要生长。
不幸从旁人嘴里传来湘叔回海南后的消息,却总是一些悲凉的事情。传说湘叔在业余时间创作的一幅以椰子树为题材的国画,被打成黑线回潮的黑画,他也真的利用时间雕刻了一些以仕女名人、仙道渔樵为题材的椰雕,却被冠以“复旧”的恶名,遭到粗暴践踏。烦恼与愤懑,成了经常访问湘叔的熟客,直使他忘了欢乐的面貌是怎样的。我曾经就此写给湘叔一封信,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湘叔很快就给我复了一封信,信上就写了一句话:“一个人没有过不惯的环境,特别是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的话。”信写得相当豁达。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对湘叔的担忧已完全释怀,而且也开始领悟到人性美的一个方面,这种美是何其的真、何其的美!直到这次湘叔给我送来亲手雕刻的椰雕,才勾起我的此番回忆。
湘叔目前在海口市张罗一个椰雕工艺社,间中也搞一些国画创作,创作的仍是他一往情深、并因为画了它而被拘禁了半年的椰子和椰子树。两年前他还结了婚,当然娶的是“牛嬷带子”的二婚亲,听说新娘子为人不错,在生意上很帮了湘叔一些忙。湘叔有个笔名叫“平凡”,他确也属于平凡不过之人。然而正是这千千万万的平凡之人、平凡之事,才构成了我们这个风雨兼程的时代的丰富内涵。我为湘叔祝福,为千千万万像湘叔这样的平凡之人祝福,也为我们的这个时代祝福!
海南椰雕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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