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思想史》广东省出版集团,花城出版社,启良著。
绪论一:国问
四 何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时下的中国哲学界有一个非常时髦的话题,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各大学、研究院所都喜欢以此为课题,或申请政府资助,或为博士点或硕士点开设新的研究方向。相应的,学者们的成果也就多了,车载斗量。在研究者看来,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江泽民的“三个代表”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成果,亦可视为三个发展阶段。
20世纪的中国历史无疑是绕不开马克思主义的,特别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更是如此。但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否仅仅等于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江泽民的“三个代表”,恐怕问题没有这样简单。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为学术性的课题,首先欲明了的应该是:第一,马克思为何能够中国化?是其理论价值的普适性适宜于中国的文化土壤,还是中国特殊的思想文化传统使之可以在中国土地上大行其道?第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一个“化”的过程,那么这“化”究竟是马克思主义被中国所“化”,还是中国被马克思主义所“化”,甚或二者一拍即合?“化”必有一个“化”的主体,这主体究竟是马克思主义还是中国,甚或二者互为主体?
欲回答上述两个问题,我们先将马克思主义同东方其他民族之关系作一简单的回顾,或许大有帮助。先说日本。我们的教科书上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其实,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主要的是通过日本人这一中介。20世纪初,片山潜、幸德秋水、河上肇等一批日本学者心仪社会主义,宣传马克思主义,且影响了一大批中国知识分子。可是日本人并没有将马克思主义发扬光大,更谈不上马克思主义日本化。
再说印度。印度是亚洲被殖民化的最早的国家之一,同西方文化的正面接触也早。但是印度人对马克思主义并不感兴趣。虽然在20世纪同样有共产党,同样有社会主义倾向,然而马克思主义在这里从来没有成为国家意识形态。
再说俄罗斯。俄罗斯是一个“半亚细亚”国家,同西欧的文化渊源颇深,所以是东方社会最早接受马克思学说的国度。非但如此,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也是诞生在这片土地上。而且,列宁和斯大林的思想亦可看做马克思主义俄国化的结晶。可是,这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化的国家在经过七十多年后,竟放弃了马克思主义,放弃了共严党的领导,回到了资本主义阵营。
相比于上述三个国家,我们不难发现,中国在同马克思主义之关系上,特点十分明显。第一,虽然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时间较晚,但受其影响最深。第二,人们对马克思主义拥护和捍卫的态度最为坚定。
这样,我们在思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问题时,就不得不首先思考如下几个问题:一、马克思主义产生于西方世界,为何在西方不能发挥光大,反倒在东方社会拥有广阔的市场?二、按照马克思自己的历史理论,像中国和俄罗斯这样的国家属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属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社会,为什么只有这样的社会才是马克思主义发展的肥土沃地?三、在中国思想传统中,儒学占据主导地位,且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历史观、政治观、是非观和价值观。应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所要解决的便是同儒学的关系问题。然而我们回顾近几十年的中国思想史,除极少数人(如牟宗三)以儒者的立场抵制马克思主义外(而且也不是学理性的),儒学与马克思主义并未发生过冲突。那么问题是,是二者的相互宽容,还是二者在基本理念上的一致?特别是,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人的全民信仰何以可能,其同传统儒学的民本主义、仁政德治、替天行道等价值追求有何内在的联系?
五 “革命”何以成为世纪性的历史主题?
在人类历史上,只有20世纪的中国,“革命”的口号喊得最为响亮,“革命”的行为最为激裂,甚至连“老大哥”苏联亦不及。
自从进入这一个世纪之日起,革命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先是辛亥革命推翻清廷,接着就是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进入20年代后,更是旷日持久的“工农革命”,以推翻蒋家王朝为目的。1949年之后,无产阶级虽然专了资产阶级的政,农民专了地主的政,但革命仍未停息。特别是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真可谓“史无前例”。“文革”虽已结束,但革命情怀以及革命的方式并未因“文革”的结束而结束,80年代的“反精神污染”,90年代的反自由化,都可看做“文革”的余波,同样是革文化之命。
不可否认,近世的西方世界同样是革命频仍,有英国革命、法国革命,有工业革命,有“哥白尼革命”等等。然而相比之下,除政治革命外,西方革命更多的是在思想文化和科学技术领域。更为明显的区别是,中国的文化革命所革掉的是文化之本身,是野蛮对文明的摧残,愚昧对知识的践踏;而西方的文化革命,如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乃至科学领域的“哥白尼革命”,哲学领域的康德革命,乃是将文化不断刷新,将思想不断深化,体现的是知识的进步和文明的完善。就连雷鸣般的尼采哲学亦复如是。
革命,尤其政治领域的革命,总是同暴力相伴,同“运动”相伴.故20世纪的中国历史大体上是由一幅幅血与火的画面构成的。革命不断,“运动”不断,而每一次革命或“运动”都是对象化的,即必有一部分人作为革命或“运动”对象。革命的对象亦即专政的对象,“运动”的对象虽不一定对之实行专政,但却同样是革命的异类,是另一种人。这样的人一旦被对象化,政治权利,人身自由,甚至婚姻家庭都受到伤害,许多人还因之而家破人亡。
革命固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但代价的价值则又取决于革命是否正当。我们虽不能说每一次革命都是没意义的,但有一点则是肯定的,20世纪中国的诸多革命与“运动”,意义恐怕有待重新考量。正:惟如此,李泽厚才提出“告别革命”的口号。在李泽厚看来,就连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既“未必必然”,亦“未必必要”,因为从当时中国的情况看,完全有可能像英国和日本那样,走君主立宪的道路。
其实,李泽厚的所谓“告别革命”并未深入到中国问题之实质,认识只能说是感性上的。理由是,欲断定革命在20世纪有无必然或有无必要,首先必须思考的问题是:第一,在中国的思想文化传统里,有无君主立宪之可能?英国和日本可以君主立宪,难道中国就一定可以步其后尘?第二,在改良与革命之间,为何中国人对革命情有独钟?为何格外喜欢“运动”?
历史是人创造的,人的任何历史行为都离不开他的价值思考,尤其在社会道路的选择以及社会变革之方式问题上更是如此。再者,人创造历史,但同时又是历史的产物,其历史活动必受到传统思想的制约。这样一种辩证的关系同时亦说明,革命在20世纪中国受到格外的重视,必有其深层的原因。因而我们对该问题的思考,也就必须深入到如下一些问题:一、革命有多层面的,为何中国人所喜的主要是政治革命?二、古代中国的思想家(特别是儒家)十分看重以文化秩序规范政治秩序,为何在20世纪的中国,文化总是为政治服务的,且成为革命的对象?这究竟是传统的影响,还是20世纪的新现象?三、中国人并不好斗,儒家还主张“和为贵”,可是20世纪的中国人却喜欢革命,喜欢斗争,喜欢将人分为敌我两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又是为什么?四、中国古代亦有“革命”之一说,尤其儒家更是宣扬“替天行道”,历代频繁的农民起义和改朝换代便是此种观念之产物。问题是,20世纪中国在政权形式上早已告别了传统的模式,为何其“革命”及其同政权之关系给人的印象依然是古代历史的重演?特别是,20世纪的中国革命的指导思想并非传统的儒学,而是马克思主义,难道说在“革命”这一问题上,马克思同中国的儒学没有实质性的不同?五、在古代中国,“革命”的合理性是用来说明政权合理性的,而在20世纪,中国政权的合理性难道仍需“替天行道”的理论模式予以说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进一步的问题是,所谓“革命的政权”为什么一定要以“革命”为其存在的根据?舍此,难道就找不出别的更为充分的理由?六、20世纪的中国人特别喜欢革命、喜欢“运动”,政治热情格外高涨,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觉悟高,还是由于其政治的无知与盲动?或者更进一步说,他们乐于革命和“运动”,人性根据是什么?特别在一些政治运动中(如“文革”),是什么导致他们连起码的人道和是非观都被丧失?
六 实践的偏差还是理论的过失?
母庸讳言,20讨纪的中国历史是走了弯路和歧路的。正因为如此,21世纪的今天,我们相比于先进的国家,不知落后多少年,至今还处在“第三世界”。
诚然,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多事的年代,也是一个大转型的时期。先有外国列强的侵略,军阀割据的纷争,再后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国共两党的长期较量。这一切对于中国的现代发展都是极其不利的。但是,我们将这一百年的历史稍作回顾,又会发现,妨碍民族进取的消极因素又绝非仅仅这些。这一个世纪里,前五十年为战争年代,后五十年为和平年代。照道理,前五十年内忧外患,社会发展之不顺,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处于和平年代的后五十年,社会发展之状况同样不甚理想,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均处于停滞、混乱乃至倒退的局面。即便80年代以后,由于改革开放,社会经济发展的速度加快,但问题依然不小。特别是当改革进入深水区时,前进的道路显得更为狭窄。
实际上,近世的东方民族大多是不顺的,都曾有过内忧外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几乎都处在同一个发展水平上,而且面对的国际形势也是一样的。在此种格局里,按理说,中国尚处在比较优越的位置,拥有别的国家所不能拥有的诸多优势。第一,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第二,中华民族传统深厚,有几千年的文明积累;第三,中国人社会关怀意识强,甘愿舍小家而为大家,舍个人而为国家。而这一切都是当时中国的优越条件。只可惜,这些优越条件几乎都没有用在社会发展这一主题上,而是用之于偏途,用之于各式各样的闹剧,有的甚至还是对原有优势的破坏。50年代末因大炼钢铁而大肆砍伐森林即是一例。
相比之下,那些国小民寡、资源匮缺、传统浅薄的民族反倒可以利用这和平年代发展经济,促进教育与文化的繁荣,并且日新月异,把中国内地远远地抛在后头。日本、韩国和新加坡都是这样的。
中国人并非没有反思精神,不足的只是反思的进路和深度。面对历史发展的不顺,面对诸多的悲剧和闹剧,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在反思,都在试图拨乱反正。民间的思想者是这样,掌握权力话语的人也是这样。
一个民族的发展,即为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亦需理论的指导。因而民族历史发展的不顺,既可能是实践的原因,又可能是理论的问题。这就好像是盖房子,如果蓝图没有纰漏,建筑质量则取决于施工的过程,或是没有按蓝图而施工,或是偷工减料,使之弄成“豆腐渣工程”。反过来理解,如果施工人员既没有偏离蓝图,又没有偷工减料,以次充优,那么房子的质量如何,则完全是蓝图本身的问题。这样的道理本来很简单。可是我们的国人在反思近几十年的中国问题时,常常只把失误的原因归之于实践,归之于施工人员,似乎所有的过程都是因为我们自己没有严守既定的理论,没有严格按照蓝图施工。至于理论本身是否有问题,很少有人思考过。正惟如此,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犯错,亦一次又一次地反思,其结果也就只能是,反思仍旧,错误仍旧。
社会发展的歧出和坎坷,虽然不能说没有实践上的原因,但是实践如果一再失误,而且诸多失误皆有着根源上的一致性,那么问题的实质恐怕就不在实践之本身了。实践是受理论支配的。如果理论是完善的,实践怎么可能一错再错呢?实践的偏差,容易拨乱反正;理论上的偏差,则很可能是一步错,步步错。而且情况还恰恰是,如果理论是偏差的,人们越是严格遵循理论,越有可能南辕北辙,越错越远。更难回答的问题是,指导我们实践的乃是一种被认为先进的理论,是引导我们向着理想社会的灯塔,为何一旦同实践相结合,却又很难体现其理想性呢?
值得一读的好书——《20世纪中国思想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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