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对乡土文化的思考
曹弋
地方色彩与民俗风情是乡土文化最重要的特征。20世纪80年代初,贾平凹的商州文学以充满灵性的笔触对故乡山地进行田园牧歌式的礼赞。歌赞着商州故乡绚丽多姿的山川风貌,张扬着商州故乡仁厚纯真的民性风情,“商州”世界由此形成并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一块文学厚土。
作为汉江较大的支流,贯穿商州的丹江把这片山地与荆楚大地连结起来,独特的山川风情,奇异的民风民俗构成了独特的商州世界。“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它偏远,却并不荒凉,它贫瘠,但异常美丽……其山川河谷、风土人情,兼北部之野旷,融南部之灵秀;五谷杂粮茂生,春夏秋冬分明;人民聪慧而狡黠,风情纯朴绝不混沌。”[1]
在贾平凹笔下,他的故乡自然景观神秘、秀美,民俗风情淳朴、原始,人们的伦理道德仁厚、高尚而古朴。怀着因地域而生的亲近感,去考察商州的民风民俗,发现其与汉江中上游的郧阳地区极为接近。对故土深厚的眷恋之情是贾平凹文学创作的坚实基础,然而,贾平凹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小说创作中,已难以再见到他对乡土社会歌咏式的描绘,对商州热情的讴歌已难觅踪迹,更多的流露出对现实乡村社会的失望和对乡村文化的理性思考。
80年代中后期,贾平凹以土匪为题材的系列小说是其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他把视线放到了不确定年代的时代,讲述了商州山地有关土匪的故事。这一题材的逆转,有力消解了评论界给予他的所谓现实主义、寻根先锋的赞誉,作家也开始深入到对人性的探究、对乡土文化所遭受现代文化冲击的思考。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原本美好的乡土社会,改变了乡村朴实、纯净的民风呢?
“对于农村、农民和土地,我们从小接受教育,也从生存体验中,形成了固有的概念,即我们是农业国家,土地滋养了我们一切,农民善良和勤劳。但是,长期以来,农村都是最落后的地方,农民是最贫困的人群。……我站在街巷的石碾子碾盘前,想,难道棣花街上我的亲人、熟人就这么很快地要消失吗?这条老街很快要消失吗?土地也从此要消失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2]面对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村,贾平凹进行了偏执的思考。他认为农村、农民在改革开放中被国家所忽略,由此造成了农村现在困顿的局面,对土地、对农村命运的思考从《土门》之后达到很深刻的层面,许多评论者称之为“家园之思”,此思便是贾平凹理性地审视乡村文化、痛苦地揭批乡村的弊端,艰难地构建理想乡村社会的过程。
80年代初期,贾平凹曾以欣喜的心理歌颂改革开放给农村带来的新变化。在《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古堡》等作品中,贾平凹肯定了改革开放给乡土大地带来的物质生活和观念的改变,甚至不惜笔力去赞扬锐意改革者、鞭挞阻碍改革的势力。然而随着改革的深入,改革的弊端和改革带来的现代文明对乡土文化产生了巨大冲击,促使作家重新审视乡村改革,思考现代文明对乡土文化的负面影响。
来看一下《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秦腔》对乡土社会的描绘,及其是如何试图构建精神乡土的。
《土门》展示的是城市与乡村的对抗,及最终城市吞噬乡村的过程。寄托着贾平凹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的抵抗。仁厚村人对乡村的坚守、对城市的拒绝,努力是悲壮的,行为是荒谬的,因为乡村社会原有的美好东西已不存在,比比皆是种种不仁厚的东西,它们削弱了乡村抗争现代文明的力量,难免最终走向被吞噬的命运。“土门”一个带有泥土色彩的名字,寓义为农民的生命之门。失去土地的农民其命运在文章开头便用警察勒狗的场景做了暗示。城市化对乡村的侵吞犹如勒狗一样,要安全隔绝农民与土地的联系,使农民彻底失去祖祖辈辈赖以生活、生存的土地,跨过了乡土之门,乡村社会便不复存在。“我们将到何处去?何处将怎么等待着我们呢?”梅梅一直在惶恐中度日。失去土地的农民何处才是回归之所?贾平凹为他们构想了一个美妙的去处——神禾源。然而神禾源却处于子宫隧道的尽头,桃花源式的梦想完全是乌托邦式的幻想,是知识分子范景全“在现实的迫力下,他以逃向乌托邦的方式自我安慰之外,实在已别无他途。”[3]
《土门》写出了失去乡村之痛,到《高老庄》,贾平凹开始思考“神禾源”的具体构建。与仁厚村比,在高老庄里,现代文明所附生的种种丑恶要多得多,尤其是农村所赖以致富的途径也不过是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的资源掠夺式的工业,以及依靠出卖肉体取来的原始积累回乡投资。“高老庄呈现出作为精神与文明之根的乡村乌托邦被城市文明全然侵蚀,精神家园彻底荒芜的景象,昔日美好的乡村变得与城市一样狰狞,显露出荒野气息。”[4]在这样的乡村,返乡的大学教授高子路雄心勃勃的换种计划注定要流产。回到已非往日的故乡,高子路渐渐丧失了后天习得的文明习惯,恢复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甚至连性功能也逐步衰弱。乡村生活习性的回归与生理功能的衰退喻示了故乡并非“神禾源”,逃回城市预示着高子路对故乡的彻底失望。然而,贾平凹对乡村并没有完全放弃“神禾源”理想,他让西夏留了下来,他幻想“以始终的本土文化为基础,在吸收优秀外来文化的基础上,融会产生出一种新质的文化来。在他的意向里,西夏留下来,不久会有一个新的高老庄出现。”[4]
《怀念狼》的主题,论者多认为传达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本文认为还有用人性狼性的对比来喻示乡土社会的全面崩溃:在人性尚不如狼性的时代,还有什么希望建构理想的“神禾源”?小说开头交代了我在城市生活的无聊无味,作者甚至感到“我的生命也从此在西京坠落下去,如一片落叶于冬季的泥地上,眼见着腐烂得只留下一圈再拾也拾不起来的脉网了。”[5]在对城市文明的极度憎恶中,由狼而怀念起对故乡的热情、对生活的热情。作者希翼在故乡重燃生活热情之旅极富戏剧性:原本要保护仅剩的十五只狼,结果却是加速了它们的灭亡。狼的消失,我也只有失望地再度返向城市,尽管我声嘶力竭地呼喊“我需要狼”,但是,维持商州世界平衡两极中的一极——狼的永远消失,使得和谐故乡的梦想在《怀念狼》中依然难以实现。人与狼的斗争在历史上,消灭狼是人生存的必须,但在这次普查中,对狼的捕杀却是人猎杀动物本能的滥觞,是人难以克制自身狼性的结果。人对自身本性的难以抗拒,在人性与狼性的比较中表现出巨大的反差。习得的观念中,狼的本性丑恶、狡诈、凶残,是人类生存的大敌。然而在文中,狼不仅以乳喂养小孩,而且知恩图报,叼来金香玉报答为它们治疗腿伤的老道。更有甚者,狼还表现出对其他动物命运的关切:大熊猫生产时狼的出现,及其死后狼衔野花致哀,牛被活取器官烹食时狼在远处的守望,似乎告诉读者,狼比人更为关心他者。反观人类,种种丑恶行径令人发指。俗话云:虎毒不食子,但就是有人把女儿故意往车轮下推来向司机讹钱。更甚者,人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从活牛身上现取器官、部件烹食,这一场景把人的凶残、虚伪描绘到了极致。人性败坏到这个地步,追寻“神禾源”的理想便随着“我”回到城市而轰然倒塌。
《秦腔》以疯子引生的视角再度全方位审视了故乡,表达贾平凹对理想乡土的再度关注与构建。小说以夏氏家族为主要描写对象,以故乡传统的文艺形式——秦腔为主线,展现了清风街在现代文明的洗礼中,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流露出作家对现代乡村命运的深切忧虑。夏天智痴情于秦腔,他是乡村传统文化的守护者,然而他的守护是那样的苍白与悲哀:原本钟情于秦腔的儿媳妇白雪有望接过公公的衣钵,而在时代发展中,秦腔被无情地抛弃了,生了一个没有屁眼的小孩给了白雪毁灭性的打击,在艰难的困境中,秦腔已没有理由再作为艺术而存在,它成了白雪及同行谋生的手段。夏天智死后用《秦腔脸谱集》做枕头,换枕头的过程中,他脖子的奇异变化、脸谱马勺盖脸的合适,既是夏天智钟情秦腔艺术的最佳注脚,也暗示了秦腔艺术的最终归宿——它只有追随它的钟爱者进入坟墓。而小有名气的知识分子夏风,作者让他赶不上父亲的葬礼,只怕也是喻示秦腔已不可能通过知识分子这一环节传承下去的命运。夏天义无疑是乡村传统秩序的维护者,他为了维护自己认定的事理,不惜与清风街的书记、亲侄子君亭针锋相对,动用政治手腕甚至写信上告。他愚公移山的精神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响应者、支持者也只是棣花街上生理有缺陷的哑巴和疯子,而且结局是人和被开垦的土地全部被滑坡埋没,人的生命和奋斗的成果一起被滑坡抹掉,但是他做人的精神却具有无穷的感染力。尽管夏天智的所作所为难以界定,他被滑坡埋没的地方也只是为他树了一面白碑子,但是希望尚没完全破灭,于是“我就一直盼着文风回来”。这一面白碑子犹如乾陵无字碑,这块碑上将书写何样的文字,只怕夏风回来也难评定,只有留给他人、留予后人。贾平凹企图以《秦腔》给故乡树起一块碑子,这块竖起来的也只会是一面白碑子,尽管他痛惜乡村社会美好东西的丢失,但是他也没有为此寻找到好的出路。
通过以上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废都》、《土门》以及重返商州的《高老庄》、《秦腔》,无论创作视角怎么变化,作家审视传统乡土的文化热情没有改变,作家对传统乡土文化的怀念之情、重建之欲愈发炽烈。在城市小说中,贾平凹所表现出来的对现代文明的厌恶不加掩饰。作家站在传统乡土文化立场,对以都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进行审视和判断。如在《废都》中所描述的,现代都市散发出腐败、糜烂、堕落的气息,生活在城市中的文化名人们精神无寄,情操严重缺失,甘于在肉欲、物欲、名欲中沉溺不拔。进城的乡村人,功成名就的庄之蝶意欲逃离,夜郎犹如一叶浮萍找不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冲突中,仁厚村消失了,作为传统文化之根的乡土,被现代都市文明所湮灭。为了追寻精神家园,大学教授高子路带着身为城市人的妻子西夏还乡了。在西夏身上,显然寄寓了作家的文化理想:以传统乡土文化的优秀成分为根基,吸纳现代文明的精髓,从而生长出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化。这时作家已不再单一地表达自己的乡土意识和情感,不再单纯地以传统乡土文化立场去审视、判断以都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而是以理性的审视代替了单纯的批判,并希冀去重建理想的乡土社会。这个理想一直延续到《秦腔》。秦腔——山地传统的文艺形式虽然是乡民的精神支柱,但是随着乡村现代化的演进,它也失去了继续传承下去的希望。
[参考文献]
[1]贾平凹,穆涛.平凹之路[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
[2]贾平凹.秦腔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3]孟繁华.面对今日中国的关怀与忧虑——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土门》[J].当代作家评论,1997,(1).
[4]
[5]贾平凹.怀念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基金项目]湖北省人事厅和教育厅项目,项目编号:2002Z3001/(2002)6号。
[作者简介]曹弋(1971-),男,湖北郧县人,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党、校办副主任,文学硕士,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