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中国诗人村》创刊号入选诗人:洪烛论诗


《中国诗人村》创刊号入选诗人:洪烛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浪漫的骑士》《眉批天空》《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中国人的吃》《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永远的北京》《晚上8点的阅读》《闲说中国美食》《拆散的笔记本》《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北京没有风花雪月》等数十种。其中《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分别在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韩文版、英文版及繁体字版。

 

诗永远是一项颠覆的事业

 

■ 洪烛


     维纳斯失去双臂,反而变得更有活力了:美,来自于悬念。在其断臂之处,滋长着无限的可能性。每一位诗人,都渴望能兑现出其中的至少一种——而又尽量避免与别人的相重复。诗人天生就该如此:少了谁都无法代替。

    他写诗,为了变成另一个人。诗是灵魂的表演,为了获得更多的角色,需要不断地舍弃。在写作中,越来越不像自己就对了!

    谈诗,其实跟写诗同样有意思。正因为诗是说不清的事情,反而能成为永久的话题。对诗的觉悟,可能产生在写作中,也可能产生在谈论中。你无意识地建立并且完善个人的诗学,它逐渐在照亮自己。阅读古人留下的连篇累牍的所谓“诗话”,终于理解他们的津津乐道。诗所带来的乐趣是巨大的,仅仅靠写作还远远不能满足。

    词语是我的颜料。彼此的搭配如同调色,互相渗透,不易察觉地产生化学反应,形成复合的效果。“为什么选择这个词而不用另一个同义词?”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能洞悉每一点微妙的差别。这种差别造就了个人的风格。

    和小说、散文、戏剧不同,诗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诗人是自己最忠实的读者。然后才考虑是否需要其他的观众。这是一种可以自足的文学样式。所以诗人更适宜在孤独中生存。

    在这首诗的结尾处,你察觉到一次急刹车:阅读的身姿不由自主地前倾。很明显作者是故意的,让搭车的人在瞬间失去平衡;但你仍宽容地认为他是为了避让前方的车辆。

    各个文体也存在着政治与外交的关系。在诗与散文之间,散文诗是中立国。如果它稍微偏向任何一方,必将不可抗拒地成为其附庸。我写散文诗,作为诗与散文的第三者,破坏着这约定俗成的家庭,而又避免加入其中……我就是我,比自由诗还自由,比散文还散漫。

    诗人要形成自己的风格,但又避免过早地为其所套牢。他应该像切·格瓦拉那样,做一个永远的游击队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声东击西……可我看见许多所谓的大腕,功成名就之后,改为打阵地仗或堡垒仗了,也就提前终结了自己的艺术寿命。早期的那点创新是经不起复制的。任何创意,一旦被复制,就不再是创意了。哪怕你重复的仅仅是自己。

    我爱你们,诗歌的粉丝。做缪斯的粉丝比做赵薇的粉丝有意思多了。因为缪斯不会老的,她在古罗马时代就是大明星了。我爱你们,眼中充满梦想的粉丝。因为我本身就是铁丝中的铁丝。伸出手臂,结一张铁丝网,不是为了把诗歌关在里面,而是把世俗挡在外面……

    为什么在上一个时代占上风的诗人,到下一个时代反而站在下风口?一方面要怪他们不能与时俱进,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诗永远是一项颠覆的事业。颠覆自己比颠覆别人还要难。昨天的革命者,会成为今天的保守派。大诗人常常通过革别人的命而成功。但最厉害的应该是:不断革自己的命,而成为大诗人中的大诗人。

    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李贺是诗鬼……可屈原是诗魂啊。在诗人仅仅是诗人、连大诗人都缺席的时代,应该呼唤魂兮归来,而不是用下半身反对上半身,或用上半身反对下半身。丢了魂的诗歌,才会发生身体的内讧。有本事就闹一场灵魂的政变吧。

    真正的大合唱应该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发出不同的声音,而不是千篇一律。有合唱队,却不需要队长,更不需要打拍子的人。每个人都只服从于内心的指挥。什么鸟都有,林子才显得大。

    当你不考虑今天的写作能挣多少钱的时候,才有望写出无价的东西。无价,可能意味着没有价值,也可能意味着无法标价,或难以兑换现金。无价之宝常常沉睡在一大堆非卖品中间。当你考虑今天的写作能挣多少钱,它的价值也就被限定了。在未来的涨幅很难超过物价措数。不信你就试一试。

    阐述对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诗不是走捷径,而是绕弯路,尽可能表达得更为含蓄、曲折。最快、最准确地抵达真理,没什么了不起。令人喝采的是:你可以把谬误自圆其说。

    2007年,新诗90岁了。端午节那天,我给可以当曾祖母的这位“女神”过生日。屈原死了,胡适与郭沫若也死了。“女神”老得这么快。我发觉新诗已经旧了,比旧体诗还要旧。就像新新人类取代了新人类,下面我要写“新新诗”。在所有文体里,诗是最容易折旧的,也是最讲求创新的。

    当你被命名为诗人,就变成圈养动物,温文尔雅。当你拒绝社会性的头衔,仅仅作为一个普通人,写出不普通的诗歌,你仍然属于野生动物,游走于诗坛之外。亮出你的舌苔、牙齿、指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饥饿与贪婪:只有野生动物才称得上凶猛,野性已成为最后的那点诗意。

    一首诗应该系着一个活结,等待读者将其解开。可是它呀,偏偏系着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难怪那么多人抱怨读不懂呢。也许出于作者的一次失手?也许他是故意这么干的?

    何去何从?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纯文学与大众文化之间摇摆。仅仅在纯文学领域占山为王,远远不能满足我的野心;它只是一块边缘化的绿洲。我宁愿先向更广袤的沙漠实施自己的征服计划,然后再杀个回马枪,收复诗歌的失地。跟一般的精英诗人或通俗作家都不一样,我习惯于东西线同时作战,也就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赢得双重的战利品。坚守绿洲的人并没有错,更具诱惑力的霸业则是:先选择沙漠,然后把沙漠改造成绿洲。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是你在沙漠中缓慢地渴死,还是一气之下把沙漠给淹死?关键看你积蓄的才情、排山倒海的意志乃至在逆境中抗争的勇气。既有忍耐力又有爆发力,我对自己还比较满意。

    “官方”,“民间”,这都是一首诗诞生后被盖上的戳记。我觉得这种人为地划分非常可笑。真正的标准只有一个:它是否先天性地就是一首好诗?对诗人的判别同样如此。英雄不问出处,关键在于你是否写出了经得起推敲的作品。我极其反感把艺术观念的差异搞成阶级斗争。有本事就亮出你的把式。如果无懈可击,自然会让别人对你的误解不攻自破。

    某一派诗人啊,没有谁夺去你们的话语权,是你们放弃了话语权。你们的集体失语,在于你们不够强大、不够自信。别人并没有孤立你们,是你们遇到了自身的困境。不要憎恨别人,还是尽快战胜自己吧。试想,如果一个人宝刀在握,又有谁真敢去空手夺刃?即使想夺也不见得夺得到手。

    别人纷纷浮出海面,我选择了沉入海底,因为我能更长时间地屏住呼吸。别人的诗篇如同照明弹升上夜空,使战场都笼罩着节日的气氛;我一点也不羡慕,悄悄背转身去。让我的诗做一枚深水炸弹吧,在沉没的地方证明自己。别把我当成一般意义上的沉船。沉没,并不等于沉默。

    屈原开创了大诗人的传统。在他之前,《诗经》的时代,都是些无名的小诗人(隐形的作者);恐怕连诗人这个概念都未诞生。自从屈原诞生了,作为创作主体的诗人身份也就出现了,而且是以具体的个人形象来出现。可以说屈原使中国的诗人第一次拥有了名字。况且,这第一位有名有姓的诗人,即使跟他无数的后裔相比,也算得上巨人。他一出手就是《天问》,站在万物的对立面,站在神的对立面,站在命运的对立面。跟顶天立地的屈原相比,我们即使穿上世贸中心那样的高跟鞋,也会显得渺小。

    他患了另一种失语症:写不出诗来了。他忘记了诗的语法。也就等于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另一个人。怎么努力,也找不回灵魂里丢失的那部分。想表达的内容依然很多,只是苦于找不到表达的办法。差点就要借助于手势了。安慰他吧,这个诗歌的哑巴。他被诗神甩在半道上。

    诗比烟花还寂寞。虽然你看到它升上夜空的瞬间辉煌,像在左倾右盼。你是否知道:它是被一个寂寞的人点燃?一双冰凉的手,把这炽烈的幻像一点点托起,直至呈现在万众瞩目的位置。欺骗别人的同时也欺骗了自己。其实它是没有根的,它的微笑也是很勉强的。

       你是“知识分子写作”的领袖,没什么了不起。你是“民间写作”的领袖,没什么了不起。你是“第三条道路”的领袖,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我也是领袖,自己的领袖。路遇时用不着向你们脱帽致敬。我在寻找:谁才是整个诗歌的领袖呢?有这样的人吗?如果有的话,他一定是集大成者,而不是“民族割裂分子”。更重要的,他必须首先是自己的领袖。连自己都代表不了,又如何代表别人,乃至诗人的整体?

    凯撒,我舍不得用自己的桂冠换取你的王冠,哪怕它镶嵌着钻石,我也一点不稀罕。除非,除非你拿去是为了给那可怜的老荷马戴上。他的命真苦啊:诞生在桂冠还未诞生的年代。追授他为最大的桂冠诗人吧。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享受到老荷马都未能享受的“生前的荣耀”。

    一首诗若想获得千变万化的效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它是没有底牌的,要么它有无数的底牌,可供你任意掀开。否则,它哪怕是再精彩的谜语,也将被命中注定的那个谜底所出卖,而彻底地失去自由。我更希望它像泥鳅一样光滑,你怎么使劲,也按不住它。

    入梦,意味着灵魂的一次转世。醒来,则意味着另一次。循环往复。正如写诗或不写诗的状态,也是如此。简直就像两个人。分别借助对方而诞生。即使我下海做生意的那段时间,心也没有完全死呀,仍然是诗的一处遗址。我只不过在自己身体里,不露痕迹地埋葬掉一位昨天的诗人。

    我的史诗里没有英雄,也没有想成为英雄的人们。我的史诗里只有我自己。没有战争,没有敌人,只有自己对自己不懈地盘问。仅仅几十年过去,它就变得像古战场一样荒凉。既是遇难者,又是幸存者,构成我的双重身份。我想告诉你:一个人隐秘的历史,在跌宕起伏的程度上,完全可以超过千万个人共同的一生。

    一个人是否可以有两个灵魂?诗人可以。一个在大地挣扎,另一个却脱身而出,向着星空私奔。在这种愈去愈远的割裂中,他体会到加倍的疼痛,和同样翻了一番的成就感:第二个灵魂洞察一切,简直可以代替上帝。那是从属于他的陌生人。他喜欢借助这双陌生的眼睛来打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己。他岂止比常人多一个灵魂,还多了一种自我陶醉的戏剧性。

    诗经里的《国风》很孤独。在风、雅、颂里面,它属于第三者,插足于别人的庙堂。它耐心地等啊等,终于等到楚辞里的《离骚》,可以做个伴了。风与骚的结合,使那最古老的“民间写作”,由非主流变成主流。屈原并不是“知识分子写作”第一人,因为《离骚》,赋予了他民间的立场。

    所谓的理想其实是一种虚构。理想主义者具有非凡的虚构能力,而现实常常是上一个时代理想主义者虚构的结果。所以我怀疑不相信理想的人能写出面向现实的诗歌。正如我不相信不擅长虚构的人能有多大的创造力。

    “知识分子写作”是进口的家禽,可惜遇到了“民间写作”这只国产的老鹰,盘峰论剑之后,软肋被击中(讥讽其为“翻译诗”),鸡飞蛋打,彻底地成了鸡肋。中国的诗坛光有鹰派可不行,它把制空权搞成了霸权。“阳光,谁也不能垄断”——于是出现了第三条道路,乃至更多不结盟的诗人,他们是鸽派。为了迎来和平中的建设,他们努力建设和平。鹰派本想孤立(或统治)鸽派的,反而被鸽派给孤立了……这就是九十年代至今的几番颠覆运动,这就是诗坛的政治。谁该总结经验,谁该汲取教训?我怅然的是:政治无孔不入,甚至渗透进纯文学之中。诗人们通过一次次造反(或窝里斗),体现了政治家的素质。都是能耐人啊。不管怎么说,带来诗歌界的热闹。热闹是繁荣的必经之路。浮躁也比寂寞要好。

    抒情,成为诗的原罪。于是很多诗人转向叙述,甚至以叙事来填补空白。以为这样自己就变得无辜?诗人不再是自恋狂,却染上了恋物癖。天性倒是被扼制,却也找不到自己了,必须借助他人的眼睛才能看见这世界。可这世界已不再是伊甸园。你满足于新得到的,却忽略了失去的。故乡愈去愈远。在成功地变换腔调之后,我忽然厌倦了,真想找机会犯一回“原罪”啊。哪怕当场被上帝抓住!其实抒情本身并没错,应该反对的是伪抒情。同样应该反对的是无原则地反抒情,譬如给抒情诗人强加一种负罪感。

    作为潮流的先锋,很难成为经典。除非你是先锋中的先锋。经历一番斗争,非主流战胜了主流,先锋老矣,尚能饭否?即使先锋,也会使人产生审美疲劳。诗坛会自然而然地呼唤新的势力,它要么比先锋还先锋,要么则是在先锋全盘否定时粗暴抛弃的某些有价值的东西。只要是诗意的,被怎么丢掉的,还会被怎么找回来。

    诗歌往何处去?所有人都不敢冒险地回答这一问题。那是因为他们同样未弄懂:诗歌从何处来?他们的聪明劲儿全用在自圆其说地演绎诗是什么或什么是诗。这就是现状:没人愿意进一步或退一步去想一想,诗曾经是什么,将会是什么?不了解历史自然无从想像未来。

    诗歌里的时间比现实中的时间走得要慢一些。因为它的双眼绑着回忆的小沙袋,像一位为正式参加比赛而做着准备的运动员。它不知道,比赛早已取消了。或者说,现在的训练就是专属于它的比赛,甚至比比赛更重要:怎么给自己增加负担,走得慢一些,更慢一些……几乎相当于在原地踏步。

    别说新诗只有90岁,即使从《诗经》的年代开始算起,中国诗歌的历史也是有限的,它还没有摆脱青春期。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诗的未来远远大于它的过去,还有更多的可能性尚未发掘出来。这等于肯定了一种假设:诗是永生的。你、我、他,哪怕写出再伟大的诗篇,也不过是其瞬间的恋人。它很快就会把目光投向更年轻的一代,一代又一代……或许这正是诗永褒青春的秘密。

    伪诗正如伪钞,很不情愿从流通领域退出。伪诗人正如伪钞制造者,但还可细分为两种:一类明知其伪而造假,为了获取最大利润(他们觉得兑换来的名利是真的);另一类要可怜得多,靠模仿而起步的,却不知诗不是模仿所能成就的,更不知自己模仿的对象本身就是一张伪钞,一直以为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诗人。这就是我们的诗歌史:伪币制造者在制造出伪币之后,又制造出大批的模仿者,乃至无以计数的“伪币的伪币”。

    他汲取了口语诗的一些优点,但不是“口水”,有血腥味,血浓于水。有人把吐口水当成写诗,他还是把写诗当成吐血。他没打算彻底地改学“普通话”,仍然属于“一个人的方言”。即使在喧嚣的大合唱背景之下,我们清晰地辨别出他歌声中藏也藏不住的浓重“地方口音”。想唱就唱吧,你应该骄傲:你是一个有口音的诗人!没有口音的诗人是可疑的,更适合去做教授或广播员。

 

中国诗歌,进入“无名英雄”的时代

 

    新世纪以来,由于网络逐渐成为传播的主流,中国诗歌进入“无名英雄”的时代。活跃在最前沿的是许多“待命名”的草莽英雄,借助新媒体的勃兴翻江倒海。昔日名家大腕因未搭上这趟提速的特快,反而退居二线,有的甚至纯粹成为看客。抢夺了大众眼球的,是一些从未进入专家视野的草根诗人。和以往大名鼎鼎的诗歌英雄相比,他们没有显赫的身世、传奇的经历,甚至也未觉得自己承担着复兴诗歌的神圣使命,而是以自娱自乐的态度写诗,并以诗交友、会友。然而正是这一批又一批轻装上阵的“未名诗人”,使一向小众化的中国诗歌获得了带有大众性的复兴。不仅给诗坛带来超高的人气,简直还像是另外打造了一个更为庞大的诗坛­——那就是取消了门槛、打破了清规戒律的当今诗歌现场。

   “无名英雄”,成了诗坛的新主人。作为英雄的集体(而且是无组织的集体),他们早就该是诗坛真正的主人。幸好网络提供了历史性的机遇,把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交椅归还给他们。因为,任何一个即使无名的诗人,也是拥有诗歌选民证的。只是,在话语权被体制或流派垄断的时期,草民的选举权,包括自我推荐的权利,被剥夺了。诗坛要么成了一言堂,要么成了几大派系辩论的战场。

    网络使听众席上沉默的大多数也有条件发言了,也有权利参予裁判了。网络,还能够创造使无名英雄一夜成名的神话,只要他有一颗英雄的心,有一副英雄的头脑,有英雄般的超人力量。

    这些“无名英雄”,并未受过专业训练,完全以非专业或业余的姿态写诗的。不是为诗歌史而写作的,对几千年来、几百年来乃至几十年来的诗歌史并未熟悉如家史,也无意于进入诗歌史,只为诗歌的现实以及诗歌给自己的现实带来的乐趣而活着、而写着。也许,未来撰写的诗歌史可以忽略这一庞大群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无法忽略人们共同渲染的这个繁荣年代。他们好像与诗歌史无关,但确实已构成诗歌的现在进行时,也就是未来的历史。未来将证明:这或许不是一个巨星升起、名人辈出的时代,但仍然是一个健康、茂盛的时代,无名英雄们的时代,创作与阅读皆呈海量,比《全唐诗》的总数还要让人叹为观止。

   “无名英雄”,同样可以打造黄金时代。这就是诗歌的网络时代或者说网络诗歌的时代。不需要领袖,英雄们各领风骚,共存互补。诗神本身就是领袖了,无需附体于某一位肉身的诗人。诗人们只响应诗神的感召、只响应内心的呼唤,而无需服从某些借诗神名义发号施令的流派,更不渴望加入某个党同伐异的战斗序列。他们不承担宏大的理论蓝图,更不会为主义而冲锋陷阵,只对自己的手、自己的笔负责。坚守自己的独立,同时尊重别人的自由。

    他们不是战士,也没把写诗当成圣战,他们在艺术观念上是单纯的,因而无敌,因而没有敌人。他们只有爱,却没有恨,没有对异端或异己美学的深恶痛绝。只相信:诗歌的天地是大家的,每个人都有权取得一席之地。

    跟某些领地意识太浓的派系相比,独来独往的无名英雄反而是无私的。他们不是正规军,宁愿做杂牌军。他们甚至不是士兵,不是职业杀手,顶多算是猎人,或爱好打猎的人。这并不说明他们中间就出不了神枪手。出于非职业、非雇佣的爱好,同样能练出好枪法。在超功利的放松状态下,更有可能写出好诗歌。

    作为百步穿杨的射手,猎人其实比军人离诗歌更近,对靶心瞄得更准。业佘选手没准能比专业选手体会到更多的乐趣,至少,压力会更小。他不是为军功章而战、不是为金牌而战,纯粹为爱好而玩。玩才是艺术最原始的境界。也是最高的境界。军人是社会性的,有了社会才有了军人。而猎人是个人化的,其产生要早得多。最古老的勇士肯定出在猎人中间。以猎人的心态而不是军人的心态来写诗,更容易命中目标。最古老的诗人,肯定也不是为出名、为挣钱、为抢夺话语权或者为成为主流而写诗的。最本质的诗人就该像猎人一样自由散漫。

   “无名英雄”的大批出现,登堂入室,不是为了改朝换代,却确实使诗歌史改朝换代了。一向硝烟味浓烈的诗歌史,出现了鸟语花香,莺飞草长。诗歌史不再是思想或艺术观念的战争史,诗歌不再是战争,而是进入和平时期。

    经历过圣战洗礼,随时准备为主义或所谓的真理而集团作战的职业诗人,可能会感到失落,因为这是裁军的时代,解甲归田的时代。圣战告一段落,自觉肩负神圣使命的部队被取消了番号,散兵游勇的时代到来了。或者说,猎人的节日到来了。一位退役的士兵,并不见得能比一位贪玩的猎人有更多的优越感,如果他的枪法也好不到哪里的话。他会发现:那些无心圣战、只爱打猎的神枪手,反而更容易获得喝彩。这是一个只重枪法、不问动机的时代。只重结果、只重作品的时代。

    网络出现之前,专业媒体的门槛很高,票友们被拒之门外,站在舞台上的专业诗人顾盼自如,大有舍我其谁之势。仿佛只有少数人才具备写诗的合法身份。互联网带来了众生平等,诗人不再是特权,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诗歌的“持枪证”,而且民间有的是神枪手,英雄不问出处。靠花拳绣腿占据制高点已不灵了,专业诗人也该亮一亮你的好枪法,否则,就很容易被业余选手赶下擂台。网络时代,一目了然,优点挡不住,缺点也藏不住。名家与草根,昨天的将官与今天的猎人,并肩行走在同一条散兵线上,关键看谁瞄得精、打得准,看谁能写出更好的诗、更多的好诗,看谁为诗歌赢得更值得炫耀的战利品。用一句老话来说:“人间要好诗”。你能拿得出手吗?

    我说的“无名英雄”,就是指那些虽然无名,却写得出好诗的人。他们和那些有名的英雄同样伟大。他们的战果,甚至更让人吃惊,更让人刮目相看。不仅他们的子弹命中理想的目标,他们的身影也冲破世俗的封锁,出现在一向只能仰视的领奖台上。

    中国诗歌,应该为层出不穷的“无名英雄”授勋。他们从空白中来,却以集体的力量填补了诗歌史的空白,使新世纪诗歌不再是一个萧条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