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应师兄老温的邀请，参加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语文课本研讨会，那时他是中语室主任，有权力谋私，让我这样的外行去增加见识。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那几百块钱的劳务费。我曾经就像一个四处揽生意的小时工，想方设法挣零花钱糊口。

有一天，讨论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节，里面有一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现场有一个老头子提出：下雪天怎么会彤云密布，彤云就像火烧云，应该是天气晴朗才会出来，施耐庵这里是不是写错了。他的质疑很见效，一时众议纷纷，然而在场所有长期战斗在语文教育第一线的专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抛开，说“谈下一个问题”。

我当时怀疑“彤云”可能是《诗经》里的“同云”，《小雅·信南山》云：“上天同云，雨雪雰雰。”正好是写雪天云貌的，王国维《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流落尔安归。”也是借用《诗经》这句成语，当时私下跟老温交流，虽然颇窃自信，但因为并无证据，没敢公开发言。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好几次下雪前，我开始注意到，天空像被一块红彤彤的巨幕遮蔽，愈往四角颜色愈深。而今晨有人在我面前大呼小叫，说半夜起床发现天色血红，以为又有人放烟花。我当即推开窗户，窗外一片素白。不得不敬佩施耐庵，这竖子确实善于观察，微小的细节中充斥着小说家的敏锐。 

这样寻常的景象，竟能让现在的专家争论不休，迄无定论。这无关他们远离自然与否，他们现在固然肉体灵魂都束缚在钢筋水泥之中，其中不少却也是从乡村出来的，大自然对之不可谓不够亲切，然而因为没有小说家的灵敏嗅觉，所以虽经常目睹，却视若无睹。 

关于《诗经》里的“同云”，我那时也还曾生过一点好奇，想看看古人怎么解释的。一翻书，发现《毛传》没有解释，《正义》说“上天同起其云”，不知所谓。清代学者陈乔枞对《诗经》作过精湛的研究，他曾引《初学记》：“同云，谓阴云竟天，同为一色。”也不是很能服人。又引《埤雅》：“冬为上天，燠则云旸而异，寒则云阴而同。”显然也是臆说。至于《韩诗》说“雪云曰同云”，依旧笼统，为何雪云叫同云呢？未曾解释。我于是想，“同云”会不会是“彤云”的通假呢？毕竟“同”和“彤”不但现在读音近，上古音也有通假例子。 

当然，这只是猜测，如果古书中没有“彤”形容“云”的其他例子，还不能视为定论。

2011年2月10日星期四

因见下雪，忆起旧事，率尔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