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
丁启阵
人生苦短,但吃饭无数。虽然无数,值得形诸笔墨的,却并不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绝大多数饭局是寻常、雷同的,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今年正月在老家吃的一顿饭,却印象颇深,我认为值得写一下。
这一顿饭,并非山珍海味、龙肝凤胆之类的美味佳肴,在我家乡属家常便饭,并无稀罕之物。它的名字叫做“冬米咸饭”。烹制方法,大致是:先将冬米(蒸熟复晒干的糯米)加水煮至滚沸,然后加入排骨(切成小块粒)、鲜豌豆粒、芋艿、干菜以及葱、蒜、盐等调味品,继续蒸煮。满屋饭菜飘香的时候,米软亦菜熟。拿饭铲子将饭、菜拌匀,即可盛碗开吃。说起来,也是一种“懒人餐”。用以待客,未免有些不恭敬。
我之所以喜欢这一顿饭,本人参与了劳作是一个原因。其实我也没干什么活,不过是帮着择了下菜,小葱基本上是我收拾的。灶上掌勺的大厨是我中学时代要好的同学俞良根,灶下生火的是他八十多岁的母亲。我干的不多,但毕竟有别于啥事也不干的素餐君子,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感觉不错。
乡野韵味,也是我喜欢这顿饭的一个原因。先驱车十五六里路,然后弃车徒步,走四五里山间羊肠小道——在中学教书、熟悉本地文史掌故的学弟周才双根据路面残存的镶嵌石子,说那是古官道。江南地区,山坡上多是经冬不凋的草木,虽然不像春夏那般翠绿,但小雨天气里,看上去也是滋润有光泽的。路边山涧,流水淙淙,听良根说,他念小学、中学的时候,水里鱼虾成群,他甚至捉到过两只鳖,卖了好几块钱。三个人,各自擎着一把伞,随意地聊着少年往事、乡村轶闻,迤逦而行。我想,论心情的愉快,魏晋名士结伴行走在景物目不暇接的山阴道上,大约也不过如此吧。吃饭的时候,聊着山村今昔的话题,喝着良根二哥自制的地瓜烧酒,脚边围绕着一只因为得到肉骨头而摇尾跳跃的狗,看着门外田埂上、山涧边悠闲觅食的几只鸡鸭,听着山林里不时传来的不知名的鸟鸣声……我心里不禁有些感慨:房价物价飞涨、道路拥堵、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流、空气经常处于污染状态的城市,哪有这种轻松、惬意的韵致!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因为市场经济,也因为政策许可,山民陆续离开自己出入不便、儿女上学困难、经济收入少得可怜的村庄,举家迁徙到平地上的村庄,城市郊区。许多山村都没有了青壮年,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年人。良根二哥没有随波逐流,带着他媳妇一直住在山村。如今,他二哥的收入虽然无法跟搞建筑承包的良根相比,但是,粮食蔬菜自给自足之外,养点鸡鸭,烧点木炭,给亲友酿酿烧酒,偶尔捉个野猪麂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自在,空气新鲜,两个人一年也可以有好几万的副业收入。良根二哥,一直过着当今大学生“农妇山泉有点田”的理想生活,他有农妇,有山泉,有很多田地——原先七十多口人的村庄,现在只有一两户四五个人居住,水田、旱地,他们想种那块就种那块。我所眼见的情况是,他们现在只耕种了全村三分之一左右的田地,其他田地都长着荒草。比起许多在大城市艰难挣扎的蚁族、蜗居者,良根二哥的生活,堪比神仙。我估计,陶渊明的当年隐居生活,也是没有良根二哥富裕、惬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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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一顿饭也有遗憾。遗憾之一是,才双老弟是滴酒不沾之人,良根则因为要开车,不能喝酒。那么香醇的地瓜烧,我独饮无俦,无法享受众乐乐;遗憾之二是,良根二哥夫妇那天不在家,有事下山去了,我无法向他们了解山村生活的详细情形和种种滋味。
201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