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见到巍时,化了个淡妆,实际上,我是请化妆师化的。我给一个鞋子品牌拍照片。但其实我没搞清楚是什么鞋子,据说是欧洲的,很贵。这让我想起我过去讲给天时听的笑话:你听我们的音乐真的是很时尚,我们乐队只比欧洲落后5年。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男性化妆师是很少见的行业内的非同性恋者。她的两个女助理,开始替我补妆。我说,我一会想去见一个男孩,我希望自己能在他眼里好看些。于是她们就没有给我摘下我的假睫毛。他们细致地把我脸上的脂粉擦去,又重新上了一遍护肤油,简单地把妆整理了一遍,于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在镜中神采奕奕。
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发去打车。实际上我们等了将近10分钟才打上车,我穿着一件杏色皮夹克冻得有点发抖。我焦虑不安(到后来,我认为这样的焦虑毁掉了我的新爱情)。我感到我要感冒了。其中一个女助理她给了我一包感冒药。(这包感冒药在巍离开一个月后,我在书包夹层里发现了它,我犹豫了几次才扔掉了它)
北京已经开始严重堵车。我在车上给巍发短,说我可能晚到,他说,不要紧,他也在路上堵着。他甚至曾经表示要来接我。但是时间久远,我不记得他是真的这么说过的,还是我自己想象的。
我把两名女助理送到了国贸的地铁站。我没有留她们的电话。想起来,我便是这样一个人,我记得任何一个对我善意的人,却没有留过她们的号码。在这个盘根错节的网络社会里,我是一个孤零零的,缺乏人际关系的零余人。即便是,我生活在中国最庞大,最优秀,最有良知的报业集团内,忍耐了7年的孤独。
车是在一个亮着灯的大饭店门口停的。巍站在门口接我。他穿着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在他离开的时候,他也是穿那样的一件大衣。
我难免内心赞叹男人与黑色大衣的夙缘。巍穿黑色大衣站在门口为我开车门。他儒雅极了,教养非常好。他身上有一种明朗的阳光的气息。而他身材高大,匀称,他也许不是一个分外出彩的男人。可是他在我的眼里,却是唯一的一个,素昧平生,却礼貌殷勤。
我是在他从门口向我走来,替我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对他心生好感的。这让我们在一起走进电梯的时候,我都是眼看地下。在我有好感的人面前,我一贯如此,看地下,惟恐眼睛泄露内心的秘密。
我在20多天前的雨夜里认识巍。巍没带雨伞。他问我要伞。我们一起打伞到路边去打车。他把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小米和张帆分别送回了学校。小提琴手张帆说,她当时注意到一个细节。我们一起打伞时,她注意到,伞是一直向着我的方向倾斜的。
这样的细节有过几次证明是真实的。有一次,我不喜欢洗碗,巍主动帮我洗碗。那是最后一次,我们一起吃晚饭。我计算了做饭的成本,我认为做饭,比2个人分别在外面吃,要实惠,要好。
巍后来送我一条项链。那条项链其实很美的。但是我自己看不到它的美,我是必须通过别人看,才能够领会别人对我的一番深意。巍后来送我一棵碧绿的小草。我有点担心养不活,巍说,不要紧,它只要喝很少的水,它很好养活的。
巍很快拿来一个相机。他说,平时我可以玩它了。但是我对数码器械是非常不敏感的。后来他走时,他也带走了。他还带来一件马甲,说在家可以穿着它保暖。他忘记带走马甲了。还有衣柜里的一条长裤,后来我都收拾好了,还给了他。那棵小草留下了。放在朝阴的窗旁。我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一棵缺乏照顾的小草能活好吗?我时不时给它浇水。
我现在想起来为什么喜欢巍,可能他是一个细致的普通男人,当然,他有一张让人放心的脸。他到底有多细致我无从得知。但是以我一贯有些粗糙甚至有些孤单的生活,巍能打动许多心房紧闭,但其实内心热情,敏感的人。
巍不能打动许多人。但是他可以打动我们这类人。好比他在千万个人认出我来,会对我说,我爱你。
我亦记得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喜欢他。我说,他出门前,无论心情多么不好,都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朋友诧异地说,这样的人很多啊。
我说,我只认识他一个。
不管怎么样,巍给了我久违的希望。凭借一个人的体温,我从来不畏惧这个世界的寒冷,乖戾和冷漠。我的心柔软之极。巍一定是一个好男人,和我一样,传统,普通的小人物。我一直希望自己的老婆是一个普通人。巍对我说。
我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啊。
巍是千万个普通男孩中的一个。出身公务员家庭,从小没有受过物质之累。内心可能单纯,自我,但是表面光滑可鉴。巍内心必须健康,阳光,敞亮。他比我懂事,更容易和周遭的人相处。他一定是孝顺父母。他年少时有过无数女友。她们和平分手。但是我相信巍一定处理得很好。我爱那些敞亮明亮透明热情的少年的爱。仿佛我一直活在少年时期。那个阴郁的女孩子,对着爱人才会露齿微笑。
我给他买过袜子,洗发露,沐浴露,润唇膏,我还为他买过一把口琴。我不知道在巍的原来的想象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也许他觉得我的生活应该至少有些光彩,既然我这么才华出众。但其实我在日常里毫无光彩,甚至看不到才华所在。或者我的表达更为迂回,更让人迷惑不解也不一定。
我从不正面表达自己的愿望,也不经常做情感的交流。任何一个过于敏感的人,他们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因为他们最容易受到伤害。这样的伤害从少年时期开始的,不可挽回,不可逆转。
我想我绝对不会伤害巍。在他离开时我一定要放手让他走。而且,既然巍曾半开玩笑地说,希望我为他生一个儿子,我也认为,为他生一个儿子,是我最浪漫的想法之一。
不管怎么说,巍是第一个希望我和他生儿子的人。
日后我事无巨细地分析过巍。我想他只是随口说的。他这么说,只是因为他喜欢这么说。我曾经认为巍单纯又诚实。我后来在想,也许,更为单纯和更为诚实的人是我自己。
我曾经无数次接受过陌生人好心的,微笑的馈赠。但巍给我最好的礼物。他给的是爱。
巍以为他爱我。
我前面提到,我在第二次见巍时,仔细化了妆。
我并非为见他而隆重化妆,而是那天我要为一个鞋子拍一个广告照片。我是顺便的。
巍也许爱上但是那个化过妆的,喜欢微笑的我。
我喜欢对他微笑,包括默默地在他身边,聆听他的朋友的说笑。我至今记得他的朋友们。惊鸿一瞥。我相信他们不会祝福我们的感情,因为我们不容易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隐秘的爱情。
我们活在各自的孤独里。仿佛星球之间从无相遇。巍尤其如此。表面上生机勃勃,热情激昂,其实内心非常孤独,无助。这类人能有多少能力给出爱?但我们都以为我们可以。
巍给我留过言:我想我不会离开你。
我坐在借住的朋友房子里,看着巍那些字体笨拙如小学生的字。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感动很多次。但是巍还是那么容易,那么轻易就感动了我。
巍是诚实的人。他说,我最怕你坐在另一个屋子发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感到我们无法沟通。
事实上我没想到的是,由于内心的隐秘的痛苦,我和一切,和巍一样的人,现世里那些普通地幸福着的人,都无法沟通。我们也许真的不同一个世界,而我的痛苦在于,我以为我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所以我爱巍那样的人。我以为我们是同类。而他们视我为异己。这也恰恰验证了:无论我对这个世界贡献怎么样的风格,才华,和热情,我始终不被认同。
因为我全然不能信任自己能给别人幸福,作为一种报答,我内心允许巍自由离开,自由爱上其他人。我允许他伤害我,我只有一个要求,不那么痛就好。
实际上巍走后几天我就病了。我的思念过于强烈,而身体似乎承担不了。我到家附近的小医院就诊。医院不由分说要我去验血。我拒绝了。于是医院就拒绝为我看病。
我们的确是一群娇生惯养的人。怎么说呢?我们认为别人对我们好,是理所应当。郭巍爱我,医院为我看病,也都是理所应当。
这个世上那么多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愿意受一点点的苦。我们是那一群人,有一点点骄傲,或者说,那一点点的理所应当。
我只把他的爱当成理所应当。爱是小概率事件。既然他爱我,那就是命中注定,千古一时。我这么想,确实有一点点的傻气。
经过那么多不能为人所知的内心之苦,巍是寒冷的冬天里,一抹特别明亮,特别温暖的,一闪而过的阳光。
我不是一个擅长于描述的人。我只是知道,爱是稀缺资源。他能给我的只在一瞬,而那一瞬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巍无意中,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但是他的破坏力大的惊人。他只是无意中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破坏欲,少年时期的强烈的叛逆,不被见容于世界,也并不与世界和解。
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他大约知道我是一个还算“有才华”的人,但是他并不理解这些被称之为才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不听我的音乐,事实上,我想他也并不能理解那些浅显的文章。但是他接受了我,至少他以为,他曾经接受了我。
他能做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个事情对我影响深远。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是一个还算是会写文章,会写歌的人,我确实拥有一些特殊的小技能,用这样的技能我感动过一万个内心枯涩孤独的人,我被他们引为同类。但伴随他离开之后。这些技能全部消失了。我既不会写文章,也不会写歌了。我失去了创造力。
或许,我们的创造力,我们的热情,是在时光的磨损中一点一点失去的。巍是最后检验它的人。
我们的世界比巍想象的更单纯。但是巍已经打算止步不前了。作为一个创作者,多少人对我们的作品浅尝辄止。我们活的时候是迷惑的,同时诚实地向这个笃定的世界,表达了自己的疑虑和忧心忡忡。我们只是拾荒者,负责重视那些被废弃过的情感,负责同情在大时代里的失败的人。
无论如何我感激巍,因为他竟然有勇气对一个孤独的人说,我爱你。他唤起我生活的信心,然后把我推回原位。我至今记得2010年10月初,那个无辜的雨夜,巍向我借伞,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我回头心里默默说:许先生,怎么又是你?
这个故事在1000年后重演。当年水漫金山,而1000年后,12月10日,十余名警察把试图在地铁卖唱的我以扰乱公共秩序为由带入警局。我亦对警察说,请你转告他,我爱他。
我虽爱过别人,我爱他却是亘古至今的第一次。仿佛如开天辟地第一遭,天真无邪,而从前往事,竟然一洗如新,干干净净,从无芥蒂。
这让我想起那名妇人宛转微弱的唱词从远方飘来:我虽千年能变化,却无一日把君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