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水


     每一次去北京,我都不适应,有一种去“上山下乡”的感觉。不适应的原因是生活设施很不贴心,不比我的家乡。好像北京人也不太追求这个,习惯于粗犷。但是有时候住在比较好的酒店,仍然不舒适,才发现是气候问题。气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时时刻刻在影响着你。当然也包括政治气候,首都嘛,处处都是政治的气味,连居委会大妈都满眼政治敏感,连出租车司机都喜欢谈政治。
    北京气候干燥,让我这个南方人很不适应。比如说话,本来南方人舌头就比较僵硬,去了北京心又虚,一开口,诚惶诚恐就翘起舌来,但是嘴唇干燥着,舌欲翘,唇不能,拉拉扯扯,辛苦透了。虽然老被说我的普通话还不算差,但不“普通”的出身仍让我心虚。有一年还闹口疮,连续几天只能喝流质,五道口那家稀粥店是我维系生命之所在,抽烟喝酒更是别想了。一天中午,在建国门坐完朋友的饭局,告辞出来,站在长安街上,忽然想:不如回去,在这里如此受罪,为什么要再呆下去?于是立马打车,奔回住处,收拾行囊,结帐,奔机场,回家。半夜回到家,拿舌头一舔嘴,口疮居然消失了。真有点夸张了,朋友们说,我生性不能缺水。
    但是干燥的北京也有让我舒坦的时候,有一年,因为一个无论如何不能推卸的任务,必须去北京。当时我正痛风发作,只能抱病前往,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不料到了北京,症状居然减轻了。也许就因为干燥?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当作痛风医学的一个病例,可以把北京当作痛风康复的疗养地,但我也并不是总处在痛风发作期,所以这一经验,并不能让我对北京向往起来。
    干燥的地方,人也是干燥的。有一年秋天,我住在北大,洗澡成了问题。我喜欢天天洗澡,据说北大有个公共澡堂,但我不习惯当着同性的面脱衣服,就只能忍着。身可忍,但头不可忍,头没有洗,也许还因为干燥风大,头发很脏,痒得坐立不安。有一天,看到北大南门外有一家洗头店,就进去了。“洗个头。”我说。小妹给我围上围布,洗。还没抓两下,就说:“大哥您要不要做个推拿?”我说:“不做,就洗头。”她就又洗头。还没抓两下,又说:“其实大哥您还是做个推拿好,我们这里的推拿……”“不要,就洗头。”我打断她。她被我打断,怔怔的,抓的手也僵硬了。我不忍了,就跟她说话,问她哪里的?她说东北来的。她也问我,我也回答了。她说:“南方人都喜欢做推拿的。”又来了!我说:“我不想做。”她不吱声了,继续抓。还没抓两下,又说:“其实大哥,做做推拿对身体……”我又打断她。我实在只是想洗头,消除头上的痒,不想要个好身体。可她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说呢,就是挣钱的本钱,像大哥您生意做得这么大……”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意做得大?”她说:“一看大哥您就是有钱人。”我说:“我根本就不做生意。”她说:“那就是当领导的……”我哪点让她看出我是商人或官僚了?。我不说话了。她大概以为我动摇了,又开始向我推销推拿。我恼了,道:“我说了我不做!你好好给我洗头吧!再说,我就走了!”
    凭心论,这小妹没什么大错,想多挣钱,胡夸人家是领导、老板,也是当今之常情。要说错,她错在不懂得推销。让我这个写文章的人打比方,她就像一个不懂得叙事的张弛之道的写作者,一味只知道把要表达的推销出去。说得好听点,是实在。北方人是实在,那年,网易读书频道开播,我也被邀请作为开播仪式的嘉宾。仪式后,在某饭店吃饭,每盘菜都特别满,有一盘炒鸡丁,居然满满地炒出一大盘。大家都笑了,说北方人真是实在。
    套句贾宝玉的话,北方人是泥做的骨肉,南方人是水做的骨肉。不关善恶,只是指行事风格;也不关是非,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是各人不同的价值取向。我更喜欢水,虽然我告诉自己,人格要像山一样崇高,但是修养自我和欣赏外界是不一样的,不能混为一谈。比如我是男人,我欣赏的是女姓美,因为它是我的客体对象;我固然希望我居住的楼房漂亮,但我对窗外别幢楼房的漂亮更在乎,那是我所看到的风景。我喜欢住在近水的地方,同样的,在阅读上,我喜欢读《庄子》而不是《论语》,从美学上说,《庄子》比《论语》价值要高,它像水一样灵动。比如《秋水》,庄子汪洋恣肆,行云流水,侃侃谈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岸之间,不辨牛马。”从河,谈到海,谈到天地,直达“道”,越来越广阔,也越来越混沌。
    混沌就是聪明。庄子很聪明,在《秋水》中,他和爱抬扛的惠子在濠水边游玩,他叹息:“鱼在水中游来游去,真是快乐啊!”惠子抬扛:“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反驳:“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快乐?”这一反驳极妙,把水彻底搅混了。但是庄子并非浑水摸鱼,并非狡辩。狡辩者再能辩,也像一个耍无赖的小孩,开着裤裆。所以日本人有句话:世界上的事,不是道理能讲得清楚的。你狡辩,人家是知道你在狡辩的,巧言令色,只是言辞上辩不过你罢了,或者索性不跟你辩。但庄子是真能辩,他又说:“我知之濠之上也。”把后门关紧了。
    聪明不是精明,它是一种智慧。那种只会咀嚼小处的人,谈不上智慧。比如我这行业的写作,江南许多作家的作品我并不欣赏,太精巧,太奇巧,其实是缺少大智慧,只不过是把自己打扮成“才子”,即使真是“才子”,也不过是“才子”而已。
    关于庄子的出生地,历来众说纷纭。我总觉得庄子应该是南方人,甚至直接就是江南人。江南人才近水,才爱说鱼,比如有一首汉乐府,叫做《江南》,就是说鱼的: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讲的也是鱼之乐。在这里,没有了抬扛的惠子,理直气壮直说鱼是乐的。为什么乐?因为有莲,但是归根结底是有水,没有了水,鱼非但不能乐,生命还不复存在。哪里有水,哪里就有生命。科学研究表明:人体内的水分,大约占到体重的65%,其中脑髓含水75%,血液含水83%,肌肉含水76%,连坚硬的骨胳里也含水22%。没有水,食物中的养料不能被吸收,废物不能排出体外,药物不能抵达起作用的部位。人体一旦缺水,后果就很严重。如果缺水1%-2%,感到渴;如果缺水5%,口干舌燥,皮肤起皱,意识不清,甚至出现幻视;如果缺水15%,就比饥饿更甚了。没有食物,人可以活较长的时间,有人估计可以活两个月;如果连水也没有,最多只能活一周。这是基本常识,所以即使有惠子来抬扛,他也不能否认水让万物乐活了。
    江南之好,就好在水。不是“古道、西风、瘦马”,是“小桥、流水、人家”,桥下有水,水上有船,水边有屋,水水相连,乘一叶扁舟,撑一支竹蒿,穿行在青山绿水之间,把手伸到水中,任河水从指间流淌。说到江南,经常把它比喻成是水墨画,看不明虚实,分不清究竟,就是混沌,美学上叫做“朦胧美”。“朦胧美”就是对象形象模糊,概念不确定,可意会,但又难以言传,它以朦胧模糊而含蓄表现多义。《世说新语》里说“纡余委曲,若不可测”,《文心雕龙》里说“隐之为体”、“优采潜发”,《二十四诗品》里说“远引若至,临之已非”,以及人们所说的“水中月,镜中花”,都是“朦胧美”。
    朦胧美,就是湿润作用的美,就是水的美。被湿润滋润着,哪里有不美的道理?物如此,人也如此。都说江南的女人美,似乎的确如此。有一年,我客居浙江某个地方,我讶然发现,在这个地方,我几乎没有见过一个丑女人。虽然谈不上个个漂亮,但是个个不丑,就是长得很一般的,也很清楚,水一样的清清楚楚。即便是我的女邻居们,她们穿着睡衣来来去去,但仍然是清清楚楚的。后来我去杭州,也有这种感觉。相反的,有一年,我和小说家粲然结伴去北京办事。粲然是水灵得能滴下汁的女孩,到了北京,举目望去,没有比她漂亮的,其实是没有比她水灵的。人有水就灵,就漂亮。但是没几天,再见到她,她也已经是灰头土脸,脸上都有些折皱了。猛然想到:北京这鬼地方真是摧残女人。
    也许我这是盲人摸象,是以偏盖全,甚至,所谓美不美,只是我在朦胧中的想象?但我坚信:被丰盈的水养着的人,不可能不美。所以才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它们都在江南。我想,天堂一定也是有水的,没有水的天堂,还是天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