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立的相声可笑吗?


相声大师马三立有个相声小段,听了再听,仍然捧腹:年底,某工厂三位领导坐在一起构思“年终总结”,既不查阅任何资料,也不邀会计参加,一切数字全由三人凭空捏凑:出勤率嘛,算98%吧……福利嘛,比去年增加了66%,不,68%……退休职工今年没送月饼——干嘛年年送啊,不是去年送过了吗?今年就写送了300斤吧……至于产值利润的增长,写90%?不,不,写47%吧……

    讽刺当然是有所夸张的,不过现实中没有这样的事,马老也不会凭空捏造——一次在酒桌上,一个县里负责统计工作的年轻干部传授“经验”,说同一份报表要预备两个数字不同的版本,分别放在左右两只抽屉里。上面要成绩,就把左边抽屉的报表交上去;要发放扶贫款,就把右边的表交上去……我看他表情认真,不像是酒后玩笑。

其实这样的事并不鲜见。记得去年2月,统计局发布统计公报,称中国70个大中城市的房屋销售价格一年内仅涨了1.5%。我的第一反映就想到了马老的那段相声,那段的题目叫《学说瞎话》——我当然不是说统计局说瞎话,因为明显是出现了技术问题,与人品无关(前统计局长语)。    

     我百思不解:我们这种编数字的“习惯”起于何时、源于何事?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天生是个不诚实的民族吗?

     一次我收拾父亲留下的一些老戏本,那张包裹戏本的旧报纸引起我的兴趣。报纸只有半张,已经泛黄,正反两面分别是第五版和第六版,由于撕去一角,具体日期不见了,但从内容推测,这应当是19582月份某天的《北京日报》。

     第五版的通栏标题是:《○声来自四面八方——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的发言》。(画圈处疑为 “跃”字。我查了一下,那次大会是 195821日至11日召开的)。

     内容是人大代表的发言稿,这里既有大名鼎鼎的官员学者,也有来自基层的普通干部。例如头条位置是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发言,题为人不敢梦想的伟大事业》(吴先生当然也“不敢梦想”,八年以后,自己因一部《海瑞罢官》而身陷囹圄,继而下世)。此文下方是医疗界代表林巧稚、诸福棠的发言,题目是《消灭疾病保证人民的健康》。

北京黄土岗农业社主任殷维臣来自基层,他发言是《跨黄河过长江争取亩产一千斤》——时值58年初春,“大跃进的号角已经吹响,但还没达到“劲吹”的程度。因此跟几个月后“亩产万斤”“十万斤”、小孩儿在谷穗上翻跟头的“牛皮相比,殷社长的口号还算靠谱,尽管也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吹牛”那时还不兴施化肥,北方亩产五六百斤已经了不起了

    令我感兴趣的是排在该版右上角的作家老舍的发言,题目是《打倒洋八股,树立新文风》。这篇发言稿长约两三千字,占了整版五分之一的样子。说是谈“文风”,却是从前一年(1957)的“反右斗争”谈起,上来就说:

去年,在作家里出现了一批右派分子,既是一批,就不在少数;比例越高就越不光荣,请原谅我不详举数字了吧。

值得一说的倒是我们并没有随便放过一个右派分子。斗争十分激烈,光是批判丁玲等人的大会就开过二十七次之多。右派分子低了头,所有的作家都受到了教育,提高了觉悟。

老舍的话高度凝练,但从中已能见识这场斗争的“激烈”程度:丁玲等人的批判会竟开了二十七次之多,这对今天刚挨一句批评就闹着离家出走的年轻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当然,这还没完,因为“今年,我们还要更深入地进行这种批判……继续批判、再批判,是今年各文学刊物的重要任务之一!”

     老舍宅心仁厚,在发言中也只点了丁玲、冯雪峰、刘绍棠三个文化界“右派”的名字(这三人后来都得到改正,证明是批错了,被“扩大化”了,白白挨了二十七场批判;但对他们而言,这还只是苦难的开始)。

不过对他们的猛烈批判,显然已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因为老舍接下来就报告了作家们的动态:大家纷纷要上山下乡,按老舍的话说:“各处的作家协会已不再是作家之家,代替它的是农村,是工厂,是部队。——应当指出,部分作家不是一般的“上山下乡”,而是下去“安家落户”不知这里是否带有惩戒的性质?

     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次全会一致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出,1957年“向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发动进攻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只是“极少数”;然而这场“反右派斗争”“严重地扩大化了”。其结果是“把一批知识分子、爱国人士和党内干部错划为‘右派分子’”,由此“造成了不幸的后果”。

党的决议绝非一般文章,是字斟句酌、一字千钧的!例如“极少数”、“严重地扩大化”“不幸的后果”,都是值得咀嚼的。这个“不幸”,不单是指被错划的五十多万“右派分子”个人及其家庭的不幸,更是国家的不幸,民族的不幸!因为被错划者中,许多人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说实话的被赶下台,说瞎话的就要登场了!本来的老实人,也开始学着说瞎话了,“不幸的后果”由此酿成。

有了前车,遂有后辙。我们从黄土岗农业社主任殷维臣的发言里,已经嗅出“说瞎话”的味道来。只是一开始,朴实的农民还不大习惯如此讲话,卯足了劲儿,也只提出亩产千斤的目标,想来还是战战兢兢,心里盘算着秋后如何交账兑现——然而人们很快发现:吹牛是不用上税的,没人事后去甄别真伪、验收成果,你尽管放开胆子,因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非但如此,人们还发现瞎话说得越大,官儿升得越快;而老帅彭德怀不肯跟着瞎说,而是说了两句真话、实话,遂被当场罢官,连同他的盖世功勋也都一笔勾销!(幸而于1978年获平反,结论写进十一届六次全会“决议”中,还历史以公道

人是需要引导和教育的,从平头百姓到高级官员,概莫能外。我因专业的关系,常读古代小说,发现那些通俗小说尽管语言鄙俚、情节离奇,却总要带上一点教化功能。例如教人诚实,戒除虚妄等等。当然所用方式无非是“因果报应”那一套,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明” “善有善报”之类。

有人会说:这都是“愚民政策”、“精神鸦片”“奴化教育”!你当然可以这样讲(其实这也不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能编出这样的词句来,也是需要智慧和水平的)。不过你不能不承认,这对社会风气多少有祛邪扶正的作用。——然而如果你不但不进行正面引导教育,还反其道行之,“奖伪罚真”、鼓励说谎,那么,哪怕你的主观愿望再好,其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于是乎便出现了紧随其后的“大跃进”神话——全民发烧,由讲瞎话转为说胡话,连“科学泰斗”也来敲边鼓、论证亩产万斤完全可能。接着便是“大炼钢铁”,我们小学校上下课敲的铁磬也被拿去熔化炼钢;我们这帮小学生一下课就跑到城外铁道路基上,拿“吸铁石”吸铁屑,为土高炉“加把铁”。

在农村,则是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吃“大锅饭”,“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可是这一“跑”,就“跑”进了“三年自然灾害”——粮食定量,喝菜粥、吃“双蒸饭”,饿得天一擦黑就上床睡觉,免得过多消耗体能。再后来,直发展到“十年内乱”,全民狂躁,国家主席蒙难……

这一桩桩、一件件,老汉全都“有幸”亲历。而究其根源,都由“说瞎话”而起!党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在那些年里被破坏殆尽!——凡此种种,《决议》都有明文阐述,给予明确的否定和批判。

幸而后来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平反一切冤假错案,错划“右派”得到改正,被冤枉的干部得到平反,补发了工资、安排了住房、分配了工作……有形的工作太多,无形的工作则难免被忽视——其实有些恐怕倒是更重要的!

其中最重要的“无形工作”,应当是以最虔诚的态度、最大的努力,以“刮股疗毒”之勇深自反省、彻底割除“虚假得势、诚实遭贬”的病灶!几十年间,这股邪毒已经摧毁了那么多优秀的人才、忠诚的干部,败坏了党风、民风、民族道德——可惜我们急于发展经济、脱贫致富,对这样一件“务虚”工作重视得不够。

如今我们经济发达,国库充盈,部分先富之民携款出游,大有藐视东洋、笑傲欧美之势。然而在追逐财富的过程中,本来未愈的道德病体又遭新创,部分领域的诚信度已降至新低,马三立的相声已变得不那么可笑——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汉使用电脑已有二十年历史。当年的电脑黑屏绿字,十分费眼,盯了两年,目力大坏。近年更有老花眼趋势,看远不清,看近不明。对于国家的远景、民生的近忧,我目力不佳,难以省察,两眼只盯住道德诚信这一点,认为任何改革都应建立在健全的人伦道德的基础上——什么时候从上到下都来讲真话,不打官腔,不编数字,不板着面孔撒谎,那便是社会进步之日、民族复兴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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