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相思,两种乡愁


  时间还在农历正月,这样时节,报章上总有很多城市思想者的回乡偶书,一次次展现故乡沦陷的苍凉意象。

  乡愁是一种现代病,崔卫平这样说。对故土的乡愁与焦虑,承载着太多权利、文化与价值的重建梦想。回到乡村的城市人,内心会平添很多苍凉光景;走进城市的乡村亲人,内心更有难以承受之重。

  他们不说。或是不会说,或是没地方说。

  最近两年没有回故乡过春节,父母决定正月十四从苏北到重庆来看我们。他们说,你们不回来过大年(除夕),我们就过去一起过小年(元宵节)。语气,很绝决,又透着无奈。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在《寒色》一文结尾,龙应台这样问。而像我这样从乡村挤进城市的人们,到底又能为父母准备怎样的家?对此,我现在体验到一种深重的挫败感。

  千里进城,对父母是一次艰难的选择。

  我父母是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故乡。八年前,我到省城打工,在故乡城市留存一处新房,每月供给父母足够在城市生活的费用。我天真以为,父母进城会是自然选择。可是,八年来,父母依旧躬耕于田间地头,或是躺于草垛旁抬眼看头,偶尔进城居住,只为方便起早摸黑摆地难的营生。

  这辈子,不做农民,就做农民工。父亲坚定地说。他快70了,母亲也60多,一身病,舍不得钱治,还放不下手中锄头镰刀。他们的坚持,让我感觉很失望,也很失败。

  父母田园没有荒芜,我在故乡城市房子已经班驳。我现在是彻底的外省青年。父母进不了城市,我回不了故乡。出不来与回不去的人,内心都有两个家。两处相思,两种乡愁。

  从他们挺进内心沦陷区的艰难痛苦中,我现在明白,在父母心中,城市更是一种“沦陷”,而且远比城市人心中的故乡沦陷更悲情,而无望。

  正月十四日下午两点,我在机场接父母。之前我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位同机而来的乡党充当护送,但仍然无法祛散内心担忧。在经历焦虑煎熬之后,我终于在机场大厅看到他们。

  父亲头上戴着厚厚帽子,母亲用围巾将整个头层层包裹,只露出疲乏又茫然的双眼。他们身上极其沉厚硕大的棉袄,将整个身体捆得严严实实,在衣着普遍单薄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挟带特殊私货的商贩。当然,他们手中蛇皮口袋,又能消解携带贵重品的嫌疑。事实上,那里装着花生、粉丝、霉干菜之类故乡土产品,是他们的爱心。

  从机场到家,打车不到半小时。但母亲晕车,勉强可坐大巴与公交,根本不能承受“小车”痛苦。于是,我们挤进机场大巴辗转到市区。停站后,母亲蹲在地上,疯狂吐,脸被痛苦扭曲得变型,样子很吓人。我站在街头,内心恐慌,一脸无助。后来他们说,能坐那种三轮魔托车。费尽周折,历时两个多小时,我们回到家。妻子准备的饭菜,凉透了。静静的屋子里,是我们黯然神情,还有母亲痛苦呻吟。

  “有谁指望孤独或者私密,纽约将赐予他这类古怪的奖赏。”怀特在《这就是纽约》的开头,这样写。现在,我所在的都市,奖赏给父母的,也是孤独与私密的痛苦。舒适居住、丰盛饭菜、精神照顾、繁华美景,一切祛散不了他们的痛苦与茫然。

  其实,从到这个家的那一刻,他们就想着回故乡的家。父亲偶尔抱怨说,我不应离家那么远;母亲偶然强调说,这是她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他们又说,就算他们再活20年,到死,算下来可以跟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日子,恐怕也超不过100天。他们还说,我96岁奶奶,已经老到神智不清,肯定活不过今年。

  这些话,让我伤心。我知道,我们都活在对方精神“沦陷区”,难以找到一片“和平地带”。就在昨天,我与妻子订了下周回故乡的机票,为的是去看奶奶,同时也卖掉在故乡城市空置荒芜八年的房子。故乡沦陷与城市荒芜,证明我当初试图赋予它中间地带的意义不存在。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龙应台在《目送》又这样写。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这世间又有多少回去与归来的人们,不正是在目送中体会无奈与悲情呢?到底又是一种怎样的魔力,让那么多的亲人活在对方精神的“沦陷区”,去面对长久生离与最后死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