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三事
何鑫业
用文字表达春天的感受,绝非易事。若不出神入化、点石成金,只须真实平易,却又是极易的。譬如你可以先将它归结为三点:一是早晨的睡眠,不如冬日的易醒;二是口味有所改变,不想多吃羊肉牛肉粉丝煲汤之类,只想吃些时鲜小炒如笋丝清汤了;三是偶觉不可名状的烦躁,虽不至于擂桌子摔碗,却也着实不好受,恨不得有一把钝刀,拣那不会出血不会造成残废的地方狠砍它几刀,等等。然后再引一些古人的诗词文章中咏春惜春的篇什,如皇甫冉的“莺啼燕语拍新年”,李商隐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倘有可能,再说说历代春的习俗,并列举二三事例。
这样的表达,固然合题,也算合意,却通常会有一个问题。往往将心里要说的东西分成了两部分,易成文的那部分表达了出来,难以成文的却只好丢在一边。
明朝有一位叫法昕的和尚,每日须到三里外的水潭挑水饮用,少时三五担,多时十余担,其间要蹚溪水三处。每日主持的和尚又都要问他溪水的变化,冷暖如何?深浅如何?一日,正是立春,法昕第一担水回来,主持便问他:“今日的溪水若何?”法昕答:“与昨日的没有两样,寒冷刺骨。”主持道:“混帐东西,今日乃立春,水温岂能与昨日同,分明是胡谄。”法昕第二担水回来,主持又问:“溪水若何?”法昕仍答:“寒冷刺骨。”直至第五担水,法昕才与主持说:“水温果然见暖,果然见暖。”主持不解:“刚才还说与昨日没有两样,只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说见暖了?”法昕说:“弟子这一趟下山,蹚第一条溪时,水温还与昨日同,及至第二条溪时突觉水温见暖,第三条当然不用说,奇的是回头再蹚第一条溪时,那溪水也见温了。”主持恍然大悟,转身问另一和尚:“今日立春当在几时?”那和尚答道:“正是法昕蹚第二条溪的卯时。”
这则故事所描述的春天的感受,可说是刻骨铭心,且又入木三分了。后来这位主持外出云游,命法昕将每日水文录在纸上,待他回来再看。没想到,感受如此细腻的法昕竟言不能达意,将半年的溪水变化记录得平平常常,没有一丝惊人处。可见文字表达中,易成文的未必是真髓,难以成文的,有时恰恰又是最要紧的。
前数日,有友人来我处闲坐,说起春天的感受,他认为最令人难忘的是时下的菜心,花几毛钱买一把,每一棵都春意盎然、生机勃勃。那菜心也最知春,且不说一夜之间,地里的菜都变了颜色,一夜之间又都拔长了身子有了花苞,就是上午将它洗好了,切碎了将它放在锅里,待中午时要炒了吃,那花照样开了。“你说奇不奇,那菜在锅里如同在地里,仍然开它的花,叫你扔又不得,吃又不得。”
这是朋友对春天的感受,其实这里有个很大的破绽,因为菜和人不一样,它既不知道自己被切碎了,也不知道自己这时是在锅里。朋友说,你怎么知道它不知道呢?说不定正因为它知道了,才将花开出来的,只是我们不明白它开花的含义是什么?我说,不知道才是菜比人的高明处,人正因为知道得太多了,才常常被痛苦袭击。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菜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才会这样做,这也是自然的一种力量,不可抗拒的。若从这个角度去看,也不失为好的感受。
近再读周作人《故乡的野菜》,那上面几则春天的民谣原是熟悉的,变成文字后读起来,仍然感受到智慧在绍兴方言中的成分。小时候,我家的邻居都是绍兴人,说正宗的绍兴话,其中尤以我熟悉的一位叔公为最,他最在什么地方呢?就是爱说反话,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说好他都可以说不好。譬如大家说电影好,他却说不好,一不能喝彩,二没有人谢幕,三没有后台,有钱人买了花篮都没处送,还说好,好个鬼啊!譬如有人说早饭要吃得饱才好,他便说:你哪里听来的?还不是报上看来的,报纸是哪个办的?还不是人家办的,人家办的报纸你听它作啥?又不是呆头,要吃得介饱法子。有一日,我见他坐在门口喝酒,我知道,这时候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要与你搭讪,我想听听他怎样说春天的反话,便故意跟我女儿说:“一年四季春天最好,百花盛开,阳光明媚。”他果然接话了,并且出语惊人,他说:“春天有什么好,春天只配困困懒觉。照我说,春天一点都不好,百花盛开是假的,鸟语花香是假的,夏天的太阳莫非不比春天明媚,都是造话!”我让女儿问他:“爷爷认为一年里哪一季最好?”他笑笑说:“老实告诉你,做人最好。”这是又一种对春天的感受,我同意他的看法,“做人最好!”把它录在这里,凑成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