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三十年
丁启阵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余年,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30年,划分的界线就是改革开放。
最近,我有两个朋友,不约而同地起了怀旧之情。其中一位,怀念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另一位,说自己经过认真思索,认为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对前30年的评价是不对的,需要反思。简而言之,她认为:后30年不如前30年,“文革”也有其合理性,并非一团糟,资本主义是死路一条,云云。
我说的这两位朋友,工作、收入都不比我差,房子都比我的大,大很多,年龄都比我小,一个小三四岁,一个小七八岁。
人人都有怀旧的自由,有思索的自由,尽管是好朋友,我也无权干涉他们的这两种自由。这里我只想简单表示一下自己的观点:我喜欢后30年,我愿意做改革开放的歌德派。
请不要误会,以为我如今的生活有多么宽裕、滋润。熟悉我的朋友都可以作证:我的房子,在同龄朋友中,在上下年龄的同事中,差不多是最小的,到处是书,剩下的空间,仅可容身而已;我的收入,比一般同事多出的部分,也就是每个月两三千元稿费,由于不善理财,又喜欢隔三差五呼朋唤友出游吃喝,以至家无儋石之储——银行没有存款;许多同事朋友都买汽车,而我出行仍然以公交车地铁为主,不是我讲究环保低碳,实在是拿不出那一笔购车钱,当然,也怕买了车,付完油钱过路费,没了买书吃饭的钱。有个朋友说过一句实话:以我目前的条件,上婚恋交友网,或者登报征婚,比较困难。总而言之,我所受改革开放的益处,不会比平均水平高多少。
也请不要误会,以为我出生于“地富反坏右”家庭,前30年的那些政治运动中,曾经饱尝羞辱、殴打、牢狱、家破人亡之苦。恰恰相反,我的阶级成分是贫农,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历次政治运动,都不曾对我家有任何冲击,大大小小的批斗大会,我的家人都是旁观者,充其量,不过是台下跟着众人振臂喊口号的。总而言之,前30年,我家没有吃过任何一次运动的苦头,逍遥复自在。
我之所以要歌颂后30年,歌颂改革开放,一言以蔽之:感觉到了一点自由的气息。
自由包括两部分,物质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当然,都只是相对的自由,而且只是相对于本国本地区的前30年而言。
前30年,我并未全程经历。我自己记事的部分,只是其中的后面10年,其余20年,主要来自父辈的讲述。综合起来的印象,就是: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是极度不自由的。虽然地属鱼米之乡,但农民家庭,五六口人,无论父母如何胼手抵足,常年在田地间挥汗如雨,辛勤劳作,年终结算,还是免不了要戴一顶“倒欠户”的帽子(即高晓声小说《陈奂生上城》中所说的“漏斗户”),每年总会有一些青黄不接、饥寒交迫的日子。村前村后,山坡溪滩,倘若允许开垦,以我家乡的自然条件,要想做到人人衣食无忧,那原本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是,那时候的领袖不准,政府不准,谁敢?冻死,饿毙,也只能忍着。相比之下,精神的自由似乎不成问题。但那是因为,肚子尚且填不饱,谁有闲心想到那一层!
后30年,我的记忆清清楚楚。虽然有许多不尽人意乃至足以令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的事情,世风浇薄,人心浮躁,环境污染,资源耗竭,贪污成风,腐败连片,房价升天,股票坠地,官戾民贱,国富民穷……不胜枚举。但是,我和我的家人至少可以不必再像前30年中的长辈们那样,经常为一家人的充饥御寒,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了,不必再因为有人生病,为了一二十元钱,求告无门了——我家亲戚不少,可是前30年,谁家也没有余钱啊。如今,只要肯做事,大部分地区的农民,衣食无忧大约是不难做到的吧。我年近70的母亲,常到本村人家的厂子里做些轻松的工作,一个月也能挣一两千元。现在多少人曾经坐火车、乘飞机,国内国外到处逛景,到处吃喝,到处购物,购珠宝钻石,购国际名牌。前30年,谁敢想象这样的事情?后30年,我出版、发表的若干著作、文章,一些朋友看过之后,都认为,若是搁三十年前,是够进监狱甚至枪毙、株连九族条件的。我自知笔下有时候不免于偏激犀利,但如今比我偏激犀利的,大有人在。这种情况,在前30年,无异于天方夜谭。人不可以思考,跟畜生何异?人不可以说话,跟器物何异?一个不可以思考说话的国度,怎能算是人类的国度呢?革命先烈不是有很多位喜欢引用美国人巴德里克·亨利的名言“不自由毋宁死”吗?
前几天,写了两篇温和得几乎看不出立场的文字,便遭到了一些脑子里充满崇拜情结的网友的咒骂。坦率地说,在《东方红》与《国际歌》之间,我喜欢《国际歌》,因为它有“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靠他人,必受束缚;靠自己,才有自由。
当然,后30年,也不均衡。其中的前一二十年,还残留了前30年的一些尾巴。例如,出趟门、结个婚都需要单位领导的签字批准,这跟奴隶时代,差别不大。后30年,我所感到的自由,基本上是在与日俱增的,是在进步的——当然,我必须郑重声明:我对这个进步的速度是不满意的。它可以而且应该更快一些。
2011-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