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克木的自传散文,越读,我越感觉沉重。作为一个仅仅小学毕业的人,他走南闯北,靠着自学学会了多种外语,能说能看,有一段时间竟靠译书过日子。其上手之快,让我觉得汗颜。像许多同龄人一样,我在正规学校学了十几年外语,却仅仅能看,不能说。我大可以找理由说,自己是个拙劣的例外,毕竟我的中学英语老师是那种赤脚外语教学班培训出来的,发音狗屁不通,以致让我深受其害。但我周围的同学,甚至高考英语考满分的,他们的听说读写能力似乎也不比我好到哪去。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如果追溯金克木的经历,我只能说,从小到大的几十年读书时间,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去读那些意识形态的垃圾。
要说到翻译了。当今那些即便是留学回来的人,也远远不能跟金克木时代的人比。很多年以前,我读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杨东莼等人译。我不知道杨东莼是何许人,然而翻开第一页,我就惊呆了。那是一篇贺拉斯的诗,被他译成四言,真是古朴渊懿。为了印证我的惊呆非虚,我不惮烦把它全部抄在下面:
大陆始形,禽兽蠕蠕。
初民方瘖,橡实野居。
拳爪是奋,棓梃继诸。
兵刃晚作,维时所需。
乃有言词,以语以呼。
爰筑城郭,攻战是虞。
爰造律令,无敢穿窬。
无敢越货,无敢淫污。
如果不是对《诗经》等古书烂熟,且有着浸润于骨子里的语感,我想译不到这水平。这种古典汉语的修养,我敢说,现在全中国的教授中也找不到一个。
然而这样的能力,在当时只是稀松平常。当我读《君主论》,看到序言中的“自矢”一词,突然感觉亲切温暖,因为没有受过良好的古典文化训练,绝不会用这种词汇;而我读《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时,我屡屡被“事情只依赖于概念根据其本质所作的明确定义”、“这一行为把集体当做一种能够有着自己的意志或者自己的偏好顺序的东西来处理”这样的句子所困扰(当然,我现在造的这个句效果类似),这意味着我有时必须花两倍的时间去读完一本书,如果放大到一生,它就像一位伟大的改革家,大刀阔斧地砍掉我一半的读书寿命。
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有一天我读《枪炮、病菌和钢铁》,眼前竟赫然出现一个这样的长句:
我已经看到园艺学著作中对园丁们在用这样差的材料取得这样了不起的成果方面的令国人叹为观止的技术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的惊奇。
但我并没有被它搞哭,因为在这本厚达六七百页,由一个名叫“谢延光”的人译的书中,类似的句子比比皆是。如果不习惯这种攻坚,我一定会“泪尽继之以血”的。当然,我一度产生过干脆去找原文来读的想法,可是想到这究竟不是我的专业,而我的“汉语水平太高”,即使这样便秘粪团似的译文,我理解起来大概也比读英文原文要快,于是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