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序波:为一代知识分子立传


汤先生炳正,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晚年高足,享誉海内外的语言学家楚辞学家,我在狮山的授业导师之一。最近,先生哲孙汤兄序波将所著《汤炳正传》邮我,拜读一过,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如在目前。掩卷沉思,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汤先生炳正(1910-1998),山东荣成人,字景麟。从小睿智好学,志存高远,却遭遇了外战内战,洗脑洗礼,最后在晚年大放异彩,老一代知识分子学术人生的缩影。先生哲孙汤序波,“60后”工科中专生,却在20多年前,发誓要为祖父立传。这部贯穿古今内容丰富的学人传记,是作者2000年港版《汤炳正评传》的升级版。他的学术见解,已超过很多博士。
  
  话说1982年春天,我从京城转战成都,到坐落在狮山上的川师读古代文学研究生。川师虽然是省属高校,古代文学研究所却是西南学术重镇之一,拥有六位学高望重的老先生:屈先生守元、汤先生炳正,王先生文才、魏先生炯若、王先生仲庸、雷先生履平。皆民国年间大学高材生,虽经“反右”“文革”等运动反复洗礼,却依然浑身儒雅书卷气,望之俨然,即之温然。我以为这是“之乎也者”老先生才有的夫子风度,后来才知道,这是民国的流风遗韵,艺术家陈丹青所谓“民国范儿”。尤其是汤先生,走路时都腰杆笔挺,目不斜视,从容中道。我们去家中拜见他,他也腰杆笔挺端座沙发上,微笑着听我们后生插科打诨,庄重而不失和蔼,随和而不失严谨,一派儒者气象。
  
我曾亲聆汤先生教诲,老人家的山东口音,萦绕耳际。而今睹物思人,不胜感慨:太山壊兮,哲人逝兮~~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魏先生炯若,老先生中最年长者,陈兄舒平和我的硕士论文导师。舒平现任《成都商报》主编,叱咤风云,当年论文以《资治通鉴》的文学性为题,魏先生感觉不妥,致函:“舒平足下~~”把舒平笑惨了。我以朱熹《诗集传》为题,魏先生却感慨:“古人读《诗经》,跟我们不一样啊!”舒平得子,起了个古色古香却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鉴熹。“通鉴”的鉴,“朱熹”的熹。
  
  却说狮山古代文学招收研究生,既没分研究方向,更没指定导师,说是二年级撰写学位论文的时候,才由所长屈先生指定导师。同学八人,五男三女,一起上课,屈先生讲文献学,其他老先生分别导读《毛诗郑笺》《庄子集释》《史记》《文选》《文心雕龙》《唐诗别裁集》《词综》《元曲选》《古文辞类纂》等经典原著。汤先生例外,不给研究生开课。所里的解释,让他集中精力搞研究。后来,大概是研三上期,屈先生说,我等后生国学根基太浅,成不了大器,亲自导读章太炎《国故论衡》,并敦请汤先生出来讲“音韵学”。结果,除大明兄、李诚兄等汤门高足外,都被汤先生的“阴阳对转”转得晕头转向,折磨惨了。直至今天,说到“音韵学”,我都要脑震荡,大概就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这还只是汤先生冰山之一角。我因此猜想,汤先生之所以不给研究生开课,不是所里的安排,而是他自己的决定。他的学问是高精尖,不是任何研究生都能学有所获的。我听汤先生课的唯一收获,就是知道了什么叫真学问大学问,我至今玩的不过是“小儿科”。
  大明兄跟我同寝室,因学有根底,德艺双修,入学才两月,就被屈先生钦点为汤先生的学术助手。我那时“好色不如好学”,正猛追媳妇,媳妇却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大明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成了我的恋爱助手,常为我去女生院递交情书邀请函,让我感念至今。但被钦点为汤先生助手后,一阔脸就变,不愿继续当我的助手,借口说:“人家女生院莫以为是我在追求你们小钱哦?”天天埋头整理汤先生的系列论文,然后工整抄写在方格稿子上,汇成一书,这就是后来被海内外学界众口一词推崇的《屈赋新探》。记得当年,大明兄抄写到精彩之处,常情不自禁,拍案叫绝,请我一阅,分享他的快乐。我看不懂处,他就眉飞色舞跟我解释。因有大明兄这位汤门入室弟子朝夕相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耳濡目染,我自然沾溉不少。我今天常对硕士博士生说,转益多师是吾师,不仅导师是老师,同学也是老师,就以大明兄教我楚辞学为证。
  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工作后,北京师大教授聂先生石樵来狮山开会,顺便为启功先生物色古典文献学博士生人选,我为之心动。听大明兄说,聂先生是“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很敬重会长汤先生,我就想请汤先生助我一臂之力。汤先生一听说,慨然允诺,向聂先生推荐我,说我为人坦诚,勤奋好学。让我带着已发表的论文去面见聂先生,聂先生却说:“汤先生学问这么好,何必舍近求远?”我实话实说:“我想改变自己非重点大学的‘身份’。”聂先生微笑着点头,这一点头,就把我点到了北京师大启功先生门下。
  聂先生是我副导师,仁厚渊雅,与师母邓先生魁英,是古典文学界比翼齐飞的伉俪。而今红遍中国的于丹妹妹,就是他们的硕士生。两年后,聂先生领衔争取到古代文学博士点,即使在部属重点高校,也是殊荣。我向聂先生贺喜,聂先生却感慨:“狮山汤先生才是真正的博导!”我为之动容。寒假回狮山看望汤先生,说到聂先生的感慨,汤先生沉默无语。汤先生不是不看重这个头衔,当年,“博导”头衔还没满天飞,学术含量很高。川大中文系才三人,北京师大中文系也就八九人,连副校长许嘉路教授也不是。10多年后,汤先生作古,这个头衔飞到我头上,已变成草帽。草帽也让不少草包提劲打靶自鸣得意。想起20多年前,初见启功先生,我说:“启先生,您是享誉海内外的国学大师!能入先生之门,小子三生有幸!”启先生呵呵笑道:“我算哪门子大师?陈垣陈校长才是大师!现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呵呵,我算什么狗屁“博导”?呜呼!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汤先生是章太炎先生晚年高足,被誉为“章氏绝学之传人”,楚辞学仅仅是其研究领域之一。他在语言学领域的嘎嘎独造,发前人未发之覆,早就超越了传统音韵训诂文字之学的藩篱,有台湾贯雅版《语言之起源》为证。汤先生曾戏言:“我把有清一代的语源学全部给推翻了!”我印象中,汤先生只是埋头书斋的大学问家。读序波兄这部《汤炳正传》,彻底颠覆了我这一印象:汤先生还是才气横溢的诗人散文家!
  汤先生大学读的是新闻,毕业后,曾与《晨报》记者去采访名妓赛金花,写成长诗《彩云曲》:“虎丘山下昌亭畔,绿杨一带绕曲岸。曲岸深处有人家,小巷参差隔庭院。中有一女字彩云,云鬓半剪梨花面~~”发表在《大公报》上,被人津津乐道。诗长不录,仅录其序:
  
  赵彩云者,即赛金花,清末名妓也。仙槎随使,名扬海外;联军入侵,事涉邦交。今也已醒蝶梦,久矣寄迹燕都。落花入溷,伤生前薄命;焚香礼佛,忏来世尘缘。仆栖迟横门,沉吟斗室。一事无成,虚度廿载光阴;三生有幸,得识前朝风月。偶经造访,辄深感慨;欲写绝代佳人,愧无传神妙笔。况樊老载歌于前,巴人复赓于后,自知刻鹄似鹜,难免狗尾续貂。然白头商女,既肯重诉身世;青衫司马,何妨再谱琵琶?爰就询访所及,谨缀鄙俚之词。
  
  汤先生晚年有《我写〈彩云曲〉的前前后后》一文,回忆去北京天桥附近贫民窟采访赛金花的情景,虽系往事,却是独家新闻。这一年,汤先生才25岁。此前一年,已在《大公报》发表长诗《故宫行》:“河山万里势纡回,燕云深处帝阙开~~”当年狮山诸老先生,皆能诗能词,酬唱应答,风流蕴藉,让我等后生自愧弗如:除了满脑子似是而非的文学史概念,浑身匪气,耍点小聪明,哼点顺口溜,还有什么能登大雅之堂?汤先生却很低调,其实很高傲,从来不以诗词示人,至少我不知道。他的诗词,第一次在序波兄的书中读到,当即被震翻:我在二十四五这个年龄,即使用大白话,文思哪能这般泉涌,神采哪能这样飞扬?汤先生的诗兴至老不衰,现录两首晚年之作:
  
  清平乐(寄章师母)
  陵园芳草,
  一霎春归早。
  且喜瑶池人未老。
  无限夕阳犹好。
  
  门墙竹柏蘼芜,
  小楼风雨琴书。
  三十年来旧梦,
  八千里外姑苏。
  
  饶宗颐君来柬,谬以叔师相许,戏赋
  闻说微言通大义,
  庄生未许凿浑沌。
  已知章句成陈迹,
  愧作寻章摘句人。
  
  据序波兄说,汤先生晚年还有散文集《剑南忆旧》问世,收入《童年趣事》《失落的童心》《滨海拾趣》《我写〈彩云曲〉的前前后后》《追忆“花溪小憩”》《狮子山的最初一瞥》《“劳改犯”的自白》《龙泉驿看花所想到的》《忆太炎先生》《记姜亮夫教授》等怀人忆旧散文25篇。文笔淡雅隽永,今节录一段:

  记得老家的北园,面积不大,而桃、杏、李、梨、樱桃等都有。每当春早,樱桃花最先开,接着就是百花烂漫;蜂声嗡嗡如轻雷;几片忙乱的飞蝶翩翩弄影;花气之外,韭畦中又发出一种春日所特有的泥土气息。它们混合在一起,确给人们的感官以异样的刺激。这时,小鸟也特别活跃,我们捕鸟的兴致特浓。鸟的名字很别致,如最小巧的“羊屎豆”,黄生生的“鸡蛋黄”,颈下一片鲜红羽毛的“割一刀”等,捕了之后,大致养不活。但这百花丛中的捕鸟生活,却使我毕生难忘,而且在梦境中出现多次。
  我童年时,村塾庭院中又有三株海棠。每到花时,艳冶婀娜,如红云蔽天。晨曦夕照,书声琅琅,迄今思之,殆如仙境。有时,月光溶溶,花影遍地,我与三五同学,或锻炼于树下,或嬉笑于花阴,曾不知愁苦为何事。暮春花落,又如红雪纷飞,沾衣覆地,花径不扫,别有趣味。古人尝因“绿肥红瘦”而感伤,而我那时则觉得初夏的嫩绿,光泽照人,反比花时更艳。


  你能想象得出,这等优美灵动的文字,出自一位八旬“之乎也者”老翁之手?
  汤先生醉心传统之学,诗词书画,古玩古董,却在不惑之年,奉命改行,讲授现代新文学,任川师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先生是现代文学见证人,见解不同寻常,如发表于1957年4月6日《光明日报》的《从鲁迅先生的“像”说起》:
  
  我生平只见过鲁迅先生一面,我的脑海中的鲁迅先生是温和、沉挚而冷静;目光慈祥但却透露出一股敏锐的光芒,好像任何东西在它的射击下都要“入石三寸”。他在谈话时,虽然涉及极可憎恶的事,也不会使你感到有种“风云变色”之势;他的愤怒是“内蕴”的而不是“外露”的。这就使我感到一个人物的性格,在表现形态上是多么复杂而曲折!
  
  他在致孙儿序波的信中说:“鲁迅的《朝花夕拾》,达到抒情叙事的高峰;《野草》达到哲理文的高峰;他的诸多杂文集,达到说明文的高峰。”比较鲁迅与瞿秋白:鲁迅的杂文是曲折而深刻的,瞿秋白的杂文是晓畅而刚健的;鲁迅的杂文是寓锋利于幽默中,瞿秋白的杂文则更多的是正颜厉色的抨击。
  值得一提是,1966年,我10岁,“文革”来了,汤先生在一夜之间,沦为“反动学术权威”,被狮山红卫兵贴了八十多张大字报,总标题:“汤炳正,你往哪里逃!”然后被抄家,被批斗,被“群众专政”,被扫地出门,去扫马路洗厕所。1969年,“文革”结束,全国山河一片红,汤先生已年近六旬,跟中文系红卫兵师生被“一锅端”,端到崇庆某军垦农场。全场20多头猪,由汤先生和另外一位老师饲养。每天与猪为伍,铡苕藤、拌米糠、扫猪圈、洗猪粪。我不知道当年,吃饭前,先生在小河沟洗完手,猪粪馀香还萦绕手际,啃着馒头,是否在心里暗诵:“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在狮山初见汤先生,老人家已年过七旬,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成了狮山的名片,成了中国楚辞学的名片。
  窃以为,序波兄不仅仅是在为祖父立传,更是在为由民国入共和国的一代知识分子立传。传主及其同代学人都已花果凋零,共和国这段悲惨黑暗的历史,渐渐被今天的辉煌湮没。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曾几何时,是国家对不起知识分子;而今天,是知识分子对不起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