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鸭楼幽



客房

我认识一个老总,出差有一个特殊的要求:酒店非五星级的不住,并且一定要住总统套间,自然最好有六、七星的。有一次他和我聊天,问我怎么看,我说最好的酒店往往不列入星级,而这类酒店更加不会设有总统套间。这是真话,我住过的酒店,最好的那些都是没有星级的,也都没有总统来住的。

这些年来出差多,酒店也住得多,真是住过好多酒店,因为从设计角度出发,总是希望看不同的设计,也可以找不同的酒店住,住多了总有一些体会,比较不同的酒店,也很有趣。集美组是国内有名的设计公司,设计大酒店多,比如广州长隆野生动物园的长隆酒店就是他们设计的。这个公司的老总都是设计师,他们出国肯定找好酒店住,也是体会和学习,因此我和他们在酒店上一向有共同的要求,就是要找设计得好的酒店住。

酒店分星级,有了星级,设计上也有标准了,做设计的人也有规范追寻,最近几十年来,酒店的质量总体来说都不错,在一些西方国家,那些一星、二星的酒店,也舒适、实用,日本虽然大酒店多,但是依然有好多小客栈,这些小客栈并不入级别,有些是很小很小的过夜小店,也有更加简单的“药丸旅馆”(capsule hotel),往往在大一点的车站、地铁站旁边。就像在东京的上野、日暮里站附近,就可以找到这样的旅馆,“客房”其实有点像潜水艇上的个人统舱,就是一个鱼雷发射筒一样的“筒”,里面干干净净,却什么设备都有,甚至还有可以坐在铺上看的小彩色电视机,这种“药丸旅店”实在很实惠,也很便宜,不过美国人一般都受不了这么狭窄的地方,他们到处都面积大,加上国民从来不适应这样狭窄的空间,所以基本还没有出现过。

讲日本旅店,给我印象比较深的还是日式的酒店。我看蔡澜先生的文章里面,他曾经找有温泉的地方去投宿,带团也去过好多小旅店,大部分都不在城市里面,而是在温泉比较多的周边地区,甚至在北海道他们都可以在下着雪的时候泡温泉。我没有这份福气,上次来东京,经朋友介绍,就找了一个在京都旧城小巷之中的老旅馆住一夜。

那个酒店叫做晴鸭楼,这个店地址在京都府京都市东山区问屋町通五条下ル三丁目西橘町 467 ,虽然躲在小巷子里,很不起眼,但是名气还是很大,至今已是第五代经营,号称是京都最古老的旅馆之一。 1831年开业,至今已超过一百七十年历史。由于开业时有大量西方文化涌入日本,开业之后40年就遇到了明治维新,西方影响更多,所以晴鸭楼的设计也是融合和洋两种风味,客房里有好多古董,据说老板热爱周游列国,把好多外国的装饰品带回来陈设在各个客房里。有温泉浴室,浴室他们叫做“风吕”,浴缸用实木做的,叫做实木风吕,制成风吕的桢木已有 450 岁树龄,沐浴时亦可以闻到桢木的香味。


玄关旁边的西式会客室,也有百多年历史了


入口的皮拖鞋排的工工整整

这个差不多200年的老旅馆,深深的藏在在京都老城中的小巷子中,好像我们在北京看到的四合院的阵势,但是简朴得多,小小的一个门,走进去以前就脱鞋,鞋头朝外,换上他们准备好的皮拖鞋,擦得锃亮,没有大堂,就是一个玄关,在哪里办登记的时候,穿越晴鸭楼玄关的花灯窗,就像回到大正时代的浪漫气氛。

成立于天保二年(公元1831年)的晴鸭楼,因晴天的时候站在楼上面就可以看见鸭川而得名。那时候鸭川的两岸尚无高楼遮蔽,那时候的晴鸭楼是文人宴会的聚集地,那时候的晴鸭楼是洋风的时髦象征。“和的建筑,洋的浪漫”。

玄关旁边有间隔开的小会客室,里面三张古老的旧沙发围合成,充满了明治维新时代的西洋风格,墙上有些旧照片和水彩画,不丹的皇帝夫妇在几十年前曾经这里过蜜月的。按照日本人来说,鸭晴楼其实不算日本传统酒店,而是日本和西洋风格结合的酒店,真正的日式酒店,要到乡下去才找得到的。

办了手续,一个穿和服的大嫂带上房间,是一间比较宽大的日本和式室内,打开纸窗,就可以看见东山、看见山上的清水寺,送上一杯玉露茶,配上卷在绿竹叶里的红豆麻糬,坐在窗边看春天朦胧的樱花,完全回到历史中的京都去了。这个和式房间一边朝鸭川,是一条很浅、但是很宽的河流,清水在河床的卵石上流淌,沙滩上尽是野鸭,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叫做“鸭川”;而另外一边对这京都的东山,远看山林里面就是巍峨的清水寺,完全是一张画一样。坐在榻榻米的软垫上,喝杯清茶,就根本不想动了,实在是在画中一样。

京都是历史中一个很敏感的地方,因为明治维新之前日本皇室一直在这里。美国海军军官佩里1853年强迫日本开国,到1868年明治维新之间的一段时间,德川幕府和京都的皇室关系非常紧张,皇室要求“攘夷”,也就是不惜和外国打仗也要恢复锁国,而幕府认为按照日本如此落后、封建的情况,肯定打不赢,希望改变制度,特别是逐步削弱幕府、打破藩国割据,最终取消武士阶层。因此当时攘夷派和改革派斗争很激烈,有个出家人叫做月照(1813-1858年),本人也是幕末时期尊王攘夷派的僧侣。他和萨摩的西乡隆盛的交情很好,曾经在这东山的寺院里收留西乡一段时间,后来被追缉,投江身亡,据说谭嗣同曾跟梁启超说:“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我看这清水寺和东山,就想起这个月照来了。

日本传统住房笼统都叫做“和室”(Washitsu),木头建构,墙壁主要是纸裱的框,室内的隔间叫做“袄”(Fusuma),类似屏风一样的的分隔叫做“障子”(Sho-ji),建筑是离开地面的架脚楼,一层居多,也少数有两层的,地板上铺5公分厚的草席,汉字写是“叠”,日文音读是“tatami”,就是我们习惯说的“榻榻米”了。这叠90公分宽,180公分长,是一般成人睡下需要的空间,这个尺度也就成了日本设计的一个基本的模式单位,房子、家具、摆设、用具都和这个模式有关系,因此室内很容易协调一致。鸭晴楼虽然是一个两层楼的中等大小的酒店,但是房间则依然是标准的和室。

这个酒店规矩有点特别,晚饭前请你出去散散步,他们好准备晚餐。吃饭之后,也请你出去走走,他们收拾桌子开铺,因为就一个房间,要收拾了才能够开铺,晚上就睡在榻榻米上。这里有一个户外的温泉,据说是晴鸭楼闻名海内外“至福的汤浴”,用四百年高野槙大木头做的人工温泉,虽然不大,躺在里面,闻到木香。泡好温泉,回到房间,晚餐准备好了,一共十来道菜式,吃得我昏天黑地,日本餐是装饰的艺术,他们叫做“料理”,其实没有多少料理,就是陈设布局,讲究下力的地方和中餐大相径庭。

我回到洛杉矶之后,看台湾的《联合报》女记者曾郁雯专门撰文写过她在晴鸭楼的经历和体验,感谢她的共享之余,还多谢她记录下晚餐的菜式。晚餐准时七点开始,时间一样,但是她去的时候是秋天,我去的时候春天,因此我吃的几餐饭的菜单是用春天樱花的粉红色为底的,而她吃的则是用枫叶的红色做底的。比对一下,她吃的有一些时令菜和我的不同,但是大体接近,这里罗列一下:“先付”开胃是安康鱼肝,盛在有粉色樱花图案的小皿中,点缀萝卜泥,翠绿山葱。第二道“八寸”,放在一大片春天的嫩叶上,嫩叶的下面衬着金箔,置在黑色半圆漆盒内,乌贼、明太子、鳕鱼南蛮渍、味噌甜蚵、烤白、叉烧肉片、纯白的芜寿司,排的好像装饰品一样,其间数点樱花,可是一幅春天的卷轴画!

第三道就是生鱼片,白鲷鱼、乌贼包上紫苏叶吃,穿和服的女士教我们把小紫苏花拌入酱油,很特别。第四道汤,掀开碗盖,一片薄如蝉翼的芜菁,覆在嫩滑的蟹肉丸子上,芜菁下面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菜蔬,配合得正道好处。第五道是烧烤的鰤鱼,搭配生姜、大根。第六道汤是海胆、海苔丝、山药豆腐汁;第七道“蒸物”是把长方型的鳗鱼片和芜叶包着芋泥一起蒸,洒上姜末,辛香有劲。第八道“焚合”用白色虾泥和着黑色木耳细丝,拌哇沙米、山药泥,非常清爽。第九道“酢物”是博德鲷鱼铺在白底樱红金边圆碗中,上面再铺满雪白的萝卜泥,金黄色的鲑鱼卵,绿色防风叶,酸酸甜甜,一点腥味都没有,是清清口味的一道,两片鲷鱼之间夹着小黄瓜脆片,入口之后简直有些不知所措的喜悦。第十道“扬物”是用薄薄的面衣将甘鲷鱼肚裹住去炸,入口香得不行,鱼片的下面还有嫩得不行的芝麻豆腐。第十一道菜“留”,是味噌汤、白饭和渍物,底部有一个金银圆球图案的黑色漆碗盛汤,

渍物放在陶制的小畚箕里。吃完之后,再上水果。脑子已经不转了,只觉得开心。


晚餐的前点


煎鱼

这个酒店没有英文报纸,打开电视,也没有英文台,不懂日文,你就只有坐在那里喝茶、画画,泡温泉,和朋友聊天了。忙碌惯的我,倒是得以彻底休息。

房间里面有个浴室,方形的小桧木池泡澡,水很烫,木头味道很香,坐在木池里简直不想起来了,泡完澡,钻到榻榻米上铺好的软软的棉被里,万籁俱寂,就听见夜鸟鸣叫,窗外一树樱花,纷纷散落。那一天实在睡得踏实,到第二天早上睡得不知道醒。早上起来用日式早餐,就自己在发呆,那时安静得只听见窗外樱花在春风中的瑟瑟声,这和我们习惯的大酒店截然不同。

日本人的礼节之细致,有时候我们都觉得无法适从,我们离开酒店的时候,叫了出租车来接,上车的时候,那个服侍了我们两天的中年女士和一个在玄关做杂务的男管理员站在鸭晴楼前面鞠躬送别,车走了很远,回头看看,两个人还站在那里,这种住店的感觉,从来没有过。

 

 

 

2011年3月28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