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考古既不是一个偶然,也不是一个必然;既不是我的一个选择,也是我的一个选择。
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不但父亲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连母亲的家庭也算资本家那种,因姥爷曾经是哈尔滨一代有名的皮货商,母亲说她小时候上学都是车接车送的,每个礼拜穿的衣服,七天里不会重样。当年,为了摆脱这种家庭出身带来的那种社会生存歧视,他们后来都参了军,以为这就能改变自己的政治前途。可到了转业,他们也还是没混上梦寐以求的中共党员身份,组织上给的理由还是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需要长期考察。这在当年那种整个国家都惟出身论和热捧工农兵的时代,实际上也就等于被剥夺了个人得发展前途,能夹着尾巴做人,太太平平有个班上,就算烧高香了。
可“文革”一来,连这个最基本的生存可能,都没了保障,差不多全家都成了被革命、被专政的对象,包括当时刚刚十岁出头的我。
先是母亲被造反派揪斗了出来,被逼着挂牌子扫院子清厕所。到了文革炒家风盛行的时候,我们家也没逃掉,自然也要被抄。在这之前,父母听到点风声,怕被抄到的东西成为罪证,能处理的,都做了处理。按说一些东西蛮好可以放到亲戚朋友家里去,但那时人人自保都来不及,父母更怕给人家惹上帮助窝藏的罪过,只能忍痛割爱。像绫罗绸缎的衣物,都一剪子一剪子铰开一条一块的,偷偷摸摸在半夜到外面去,东扔一点,西丢一些。还有一盒子一盒子的金银首饰,干脆都倒进家里的厕所,放水冲,怕冲不净,还用棍子伸到里面去捣,以免留下后患,被抓住销赃的把柄。那时,我姨妈家也被抄了家,文革后期才知道,她胆大包天,留了个心眼儿,把一些小件首饰放进了剪开的牙膏屁股里,夹在了掰开的肥皂里,这才没被造反派发现,倒还侥幸留存了下来些许。
真到了抄家那天,父母怕吓到年岁还不大的我和弟弟,更怕我们挨打,就叫我们到外面离家大老远的街上去呆着。我和弟弟远远就看来了大卡车,跳下许多红卫兵和造反派战士,先在我们家开了批斗会。一群一群平时跟我玩的孩子,这时分不清个好坏,就觉得好玩,在我父母名字前面加上“屁眼”二字,一口一个“屁眼某某,屁眼某某!” 又蹦又跳,嬉闹成一团。弟弟那时才6、7岁,捡了块砖,哭喊着要冲回家去打,被我生生抱住,别说他那么小点冲回去,就是我们哥俩都冲回去,那不被那一大群人打死,也会搞残。
我们经常会说,国家命运决定个人命运。我更深切的体验是,家庭命运决定个人命运。我的家庭被抄家后,厄运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我们家被勒令搬出市区和楼房,被赶到了郊区乡下一个叫做黎明屯的平房住。搬家那天,造反派不给汽车,父亲只好雇了辆马车来,拉我们去了乡下。还依稀记得,那时的亲戚朋友,谁都怕惹火烧身,没有一个敢来帮忙。
乡下没有市里那样的暖气房,只有烧炕;没有自来水,只有辘轳井水和家里的水缸,我和弟弟那时还没长到能挑水的年龄,只能冰天雪地里一脚一滑地抬水回家吃。他小,抬水在前,我大几岁,还把水桶尽量往我这边拉点,吃重在后。最恐怖的还不是生活,而是我也成了被管制的“黑五类”子女,最后演变成几乎不能再到学校上课了。
从乡下的黎明屯到我上课的江机小学,要翻山越岭,走上一个多小时。大冬天,我常常是早上5点半起来,一个人走上黑黑的山岗,路过一片乱坟岗子和松树林子,这才能赶到学校上课。后来,我被一个极左的女班主任安排在全班的最前面,同学们的座位是面向黑板的,可我只能90度角度坐,桌子是面向教室门的,她说这样一来全班同学上课时就可以监督到我在干什么,是不是心怀鬼胎搞破坏。那时我刚十岁出头,但我没有资格参加红小兵,也就是现在的少先队。后来随便是个什么同学,都可以喝令我站住,损我一顿;随便谁都可以往我身上吐口水;随便谁都可以把我的裤子扒下来一顿羞辱。有几次,还被高年级的同学截住,用刀在我面前晃,抢走我所有的东西,只给留身内衣内裤......在那个我这种身份是最卑贱者的年代,不能反抗,也不许反抗,只能忍受,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我再也不敢去上学了,又不敢和家里说。就假装早上出去上学,实际上是在外面瞎逛。冬天太冷了,零下30度,哪能一直在外面?就躲进开张后的商店,在火墙上捂捂手,暖暖身子再出去,怕时间长了被人发现逃学;商店没开张前,就在外面看人家推板车买豆腐,因为一板车的豆腐都是刚做出来的,冒热气,旁边站着能取暖。有时实在没地方去,就钻进备战备荒开凿的山洞里取暖,那里冬天会有热气冒出来。有几次,手脚实在冻僵了,解不开裤子,小便就尿在裤裆里,一天下来,身上温度也能捂干些,潮乎乎地回家,偷偷自己在灶上烤干......半年逃学下来,期末考试露馅了,一片红灯。被父亲发现,问了原因,全家抱头痛哭,一致决定我再也要不去上学了,直到后来文革局势趋缓,我们家被“解放”,我才又回到课堂上,有了一点学习的权利。
文革后期,我家的成分被调查清楚了,父亲家实际是也就是个中农,最多就是富农而已。我喜悦得第一时间就报告了班主任。我的情况好转了一点,可文革余孽未了,人们的观念还是有点左。我当时最怕的一件事情是填表,因为表格里有家庭出身一栏,别的同学都是工人、贫农,我就是填报被改正过来的中农、富农,也还是低人一头,抬不起头。那时在沈阳中国医科大学工作的舅舅是我们家的自豪,因为他是党员,每次填表,母亲都让我把舅舅填在社会关系栏里的第一行,为我那不提气的灰色表格,增添一点亮色。即便如此,可直到高中毕业,我仍然是全班最后才能加入红卫兵的人,入个团也是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艰辛和夸张表现才行,马上下乡插队了,这才给我个候补的机会......
插队后的事情依旧因出身不好没有好转,甚至公社管知青工作的干部都跟我谈了话,说你这样的家庭出身很难回城,要做好在农村扎根一辈的准备,甚至还有大队书记在给我张罗了一位农村女孩谈对象,叫我去她家住,被我婉言谢绝了。说着说着就到考大学报志愿了,邓小平出山改革招生制度给了我这种黑五类出头之日的一线生机。父母集半生的坎坷和遭遇,既教训又经验似地跟我说,就咱家这样的家庭出身和历史问题,你还是远离现实、远离政治吧,学历史最好,学哲学也行,哪怕学考古......我报了历史,后来据说因为考分比较高,被录取到了吉林大学考古专业。
这个我生命历程的桥段,在当年的日记里略有记述。怎么说呢,尽管都已成为历史了,但却不是我个人的历史,而是那个时代的写照。据我所知,考古人中有多少人是因此而不得不选择考古的,至少,该是双位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