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点点发生的”,老亦是。一寸,一厘,一毫,不少八卦网站贴出明星的前后照:年轻时他们美得不同凡响,老去也格外触目。那些当年被上帝抚摸过的面孔,柔和变成块状,目光有了戾气——对人世的杀伐决断。五官仍是那副五官,有些面庞也根本没皱纹,泛着长期精心美容护理的光泽,但确定地老了,那光泽并非出自身体内部的光,是镀膜的光。
镀上去的光,像随时会被侵蚀,露出底下真相。而出自身体内部的光,即使那脸黯沉,也是暂且的,随时会被激活,其上的黯沉只是尘土,哈口气可吹净,一掬水可抹净。
在不少时尚杂志上都有那么种镀亮的脸,做为女性的精英代表,她们展示着优裕人生。那些面庞上的华丽光亮泛着点心酸,是一种对留不住事物的勉力又盛大的挽留。或许,倒不如本色之脸,顺应岁月,不用力过度,“美好的秘诀就是速朽”这句话固然残酷,但要让已有朽迹的东西企图定格成不朽更残酷。
老,是一场任何高科技挽回不了的地壳运动。
假如有只功率足够的高倍扩音器,你会听见肉体的拨节、灌浆与枯竭声;如果有一台经年处于监测状态的X线仪器,会窥见人体的骨骼版图怎样如山脉般被挤压、隆起、扩张、漂移与消失。
时间地质中,骨骼在经历持续的地壳运动:山谷变成盆地、平原化身岛弧、隆起陷为海沟……
马路对面服装店的胖女子,未嫁时鼓涨骚动。宽脸,低腰牛仔裤露出圈肉褶子。几年后,她生了孩子,顾客再去店里几乎认不出她。在生育这场重大的地壳运动中,她变得瘦瘪,水土流失后的贫脊,她像腾出自己的脂肪造了个孩子。
骨骼是身体最先衰老的部分,钙质和胶原蛋白的流失使骨骼开始迁移,有赖它们支撑的软组织也开始下沉。比如鼻子,一定年龄后,鼻孔下垂,鼻型改变,虽然它还处于五官中心,但它已控制不了整个面部的暗中迁徙——既然山川都会分崩,树木都可化作石炭,肉身的地质如何不会颠覆?
影集,这永不会被贿赂的时光证人将老的步骤逐一录案。有时相隔仅一年甚至一夜,面容已于微妙处斗转星移。也有例外,年轻时面貌沧桑,到后来反倒年轻起来,如我一位女旧邻,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施行了倒流——河水逆流的现象据说与河道上下游的水位差变化有关,尤其是离入海口不远的河段更易发生此现象,这位女邻的“逆时光”又是为何?可能,经历坎坷的她年轻时预支了过多年老的沉重,像来不及成熟的菜蔬被早早摘下腌渍,过多盐分使其蔫皱黯缩,当经历完这一切,腌渍到一定阶段,它却突然又迸发出绿!这绿与未采摘时的绿不同,是沤过的老绿,是挣扎过的熟绿,是把心一横反倒另有释然的绿。这女邻便如此,她不到三十岁时面色黯黑,胖而憔悴,那阶段她离异,生病,面容忧戚,逾七八年,某日偶遇,几认不出。她清瘦许多,目光柔和,及肩卷发,我想到“脱胎换骨”,惟这词能表达她的变化。岁月赦宥,她不再在命运沼地里流放,她绕过它们,与之前过早遗落的青春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