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我之七


                             林庚先生

                                       

   “当唐诗上升到她的高潮,一切就表现为开朗的、解放的,唐人的生活实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为她的骨干。少年没有苦闷吗?春天没有悲伤吗?然而那到底是少年的、春天的。”这段对唐诗少年精神富有诗意的精彩论述,就出自著名诗人、学者林庚先生。

    我对林庚先生的崇敬与喜爱实在是拜望林庚先生许久以后,更确切地说是林庚先生去世以后。当我拜望林庚先生的时候,对先生却是颇茫然的。

    拜望林庚先生是在二零零三年的春天,我穿着枣红色长衫徜徉在柳飞花发、莺啼鸟鸣的未名湖畔,感受着京师大学堂带着春天芬芳的浓郁文化气息。在冯友兰先生的三松堂前低回,在蔡元培先生的塑像前流连,在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前瞻拜。又怀着虔诚与欣喜拜谒了著名哲学家九十四岁的张岱年先生,著名历史地理学创始人九十三岁的侯仁之先生,以及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先生。在钱理群先生那里才得知北大燕南园还住着文学系最年长的教授九十三岁的林庚先生。当时对林庚先生虽不了解,但对林庚先生的名字却并不陌生。因为自己先前喜好新文学,知道新诗人中就有位林庚,并且自己头年买的《世纪学人百年影像》书中就有林庚先生的照片。《百年影像》中的人物大多作古了,听到林庚先生尚健在,是意外的收获,当即决定去拜访。

    今日的北京大学,是早年燕京大学的故地,燕南园则是昔日燕京大学的教师住舍,坐落在今北京大学的南边,僻静清幽。其间全是三四十年代的两层青砖灰瓦旧式洋楼,走在其中颇有岁月尘封之感。近现代许多著名大学者如哲学家冯友兰、史学家翦伯赞、语言学家王力、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经济学家陈岱孙诸先生都住在里面。林庚先生的家在燕南园的最里边,小洋楼尤其显得古旧,略带欧式风格的门窗也油漆斑驳。

    九十三岁的林庚先生对我这个素不相识、又穿着长衫造访的廿龄青年颇感到惊诧,很有些为难地说:“你不知道非典流行吗?还到处乱跑?”那时我并不知道春意盎然的京城正在流行瘟疫,心想自己也没有什么不适,就恳请先生见我。老先生说他身体很弱,年事又高,前段时间刚住过医院,故而很怕传染疾病,一般都不见客的。但见我千里而来,还是同意我到他家里坐五分钟,不过老先生反复强调只能见五分钟。我一边庆幸老先生同意让我进屋,又一边感到老先生太过严肃,不像季羡林、张岱年、侯仁之诸先生那么谦和仁蔼。后来我才知道老先生向来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而能在非典流行时期接见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后生小子已是难得的破例了。

    林庚先生相貌清瘦,个子颇高,眉骨因老瘦而突出,更显出诗人的孤傲。下穿蓝布裤子,上面一件普通的绿色夹克,夹克外面套了一件灰色背心。时下已是春暖,先生还穿着棉背心,足见其体弱。不过,先生的精神看起来还是很好的。后来据众多的回忆文章讲,林先生对衣着是很讲究的。平时不是白衬衫吊带西裤就是丝绸长衫。七十六岁退休,讲最后一堂告别课《什么是诗》时,更是穿着精心设计的黄色衣服,配黄色皮鞋,头发一丝不乱。钱理群先生讲:真是美得一上台就将大家震住了。或许那天在家随便的穿着也是先生不愿见客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林先生家的客厅也如洋楼外观一样古旧,光线也有些暗,掉了漆的木楼板上除了几样日常用的家具、电器外就全是书柜。书柜的上两排尽是发黄的线装书,下两排则是各种新文学作品集与古典文学研究丛书。那时不知道先生的藏书正是先生一生在新诗与古典文学上成就的最好体现。除了书以外,最显眼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一个镜框,镜框中是一张温婉而极富书卷气的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的美丽照相。林先生告诉我这是他妻子年轻时的照片,妻子是他读清华大学时的同学,不过已经去世十二年了。那次的拜访中林先生只有谈起他妻子时是颇愿意多说两句的,其余皆是三言两语。

    后来我才知道林先生前清宣统二年生于北京,民国十六年考取清华大学物理系,读了两年后,因无意在图书馆看到丰子恺先生的漫画,画中常有像“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无言独上高楼”、“几人相忆在江楼”、“月上柳梢头”等题画诗句,看后即对诗词产生了浓厚兴趣,就此从物理系转到了中文系,开始了一生漫长的文学之路。而妻子即是先生物理系的同学。

    林先生只答应见我五分钟,超过时间林先生就会说:五分钟已经过了。见我还无去意,先生又会提醒我:五分钟早过了,一连提醒了几次。就这样我还是逗留了半个多小时。其间也只知道先生祖籍是福建闽侯,有两个女儿,平生主要研究楚辞唐诗。我请先生题两个字作纪念,先生是断然拒绝的。不过先生又同意我和他合影。合影时先生是颇讲究的,虽是家居便装,先生还是整理一番,然后端端正正坐在书柜前的木椅上,等待拍照。当我给装着先生夫人照片的镜框留影时,先生露出难得的微笑。我起身离开,刚走出屋门,先生就如释重负似地在我身后立即将房门重重关上。

    《世纪学人百年影像》中林庚先生的照相旁有一段先生写的话:“我并不怕寂寞,当然我更爱突破;正是因为有寂寞,所以有突破。”重读这段话再回想拜望先生时的场景,就更能理解先生的举动,而更生出对先生隐逸清高人格的崇敬和对先生诗人气质的喜爱。

    五十七年在报上看到林庚先生去世的消息,报上讲林先生是在睡梦中辞世的,享寿九十七岁。想到自己曾经拜望过林先生,就搜寻先生的资料来看,以兹纪念。在不断阅读先生相关文章资料时,知道先生在清华读书时与季羡林、吴组缃、李长之三先生被称为清华四剑客。因四人常聚在一起谈论文学创作,放言高论,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清华大学文学系毕业后就留校给朱自清先生当助教。而毕业论文正是先生出版的第一部自由体白话诗集《夜》。这部诗集还是闻一多先生设计的封面,俞平伯先生作的序。此后先生相继出版了《春野的窗》、《北平情歌》、《冬眠曲及其他》等新诗集。抗战爆发先生任教于厦门大学,抗战胜利北还燕京大学,直到共和国三年燕京大学合并于北大。先生一直写诗,研究诗,毕业论文是诗集,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也讲的《什么是诗》。九十岁还出版了一部新诗集。研究唐诗则提出唐诗的“盛唐气象”、“少年精神”等著名观点。就是学术著作《中国文学简史》也写得句句像诗,诗意盎然,毫无一般文学史的教科书味道。临终前两年还以九十五岁高龄组建了北大诗歌中心,真可谓是与诗相终始。诗人的气质必是敏感的、多疑的、重情的、爱美的。

    近现代文学史上有两位我特别喜爱的作家,他们都直接、间接和林庚先生有关,这就让我对林先生又增加了许多亲切。一位是现代文学史上以诗意小说著称的废名先生。废名先生是周作人先生的得意弟子,小说写得如梦似幻,纯美之极。废名先生最称赞林庚先生的诗,说“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都要重些。”这是因为林先生提出并实践了一个重要理论:就是诗歌的形式不是由内容决定的,而是语言决定的。另一位我特别喜爱的就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古文家、翻译家林纾先生。林纾不通外文却以漂亮的古文翻译了一百七十多部西洋小说,对晚清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新文化运动时又以垂老之身捍卫传统文化,保护古文。林庚先生父亲林宰平即是林纾的得意门生,而且他们都是福建闽侯林氏一家。林宰平也是清华大学著名哲学教授,与新儒家大师熊十力交厚。最有趣的是林宰平还给现代文学史上著名女作家卢隐女士作媒,介绍了一位比卢隐小十岁的北大西洋文学系学生李唯健给卢隐认识,两人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虽是满城风雨,却成为了动人的文坛佳话。这样学养深厚、不随流俗的父亲对林庚先生的影响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见过半小时的林庚先生离开人世已经快五年了,写上这篇文章算是对先生的怀念吧!

 

                                               共和国六十一年秋桂月李里于蓉城梅香湖畔传薪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