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记忆确认的人生

——张悦然《誓鸟》阅读印象

辛泊平

关于记忆，我们想说的很多，但似乎又总难以把握，难以清晰，难以准确，它如无处不在的空气，时时缠绕你，时时提防你，让你置身其中，却怅然若失。记忆的羽毛，烟雨一样的迷离，云朵一样的莫测，然而，它的魅力也就在其中，在水一方的女子，模糊的追寻，也是模糊的沉醉。蝴蝶翩飞的春日午后，月光弥漫的中秋之夜，记忆便如杏花一样灿烂，便如月影一样朦胧，淡淡的印象，淡淡的忧伤，叹息一声，散落一地。有人说，没有记忆的人生是残缺的，记忆之于人，不是生理的必须，却是灵魂的必要。可不可以这样说，没有记忆便没有灵魂。卡夫卡说，人最大的罪过是懒惰，因为懒惰我们失去乐园，因为懒惰，我们再也无法回归。我们的祖先是有记忆的，那个记忆就是伊甸园的记忆。而懒惰，葬送了我们记忆的热情和能力，于是，我们无家可归。然而，记忆是我们的起点，它一直呼唤着迷路的羔羊，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突然唤醒慵懒的人们，让他们蓦然惊醒，然后踏上回归的道路。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呼唤我，我将追逐无家的潮水，纪伯伦如是说。

张悦然的小说《誓鸟》也是关于记忆的故事，凄美决绝的情感纠葛，跨越时空的风月轮回，让人恍如隔世，让人唏嘘不已。这是一本充满想像空间的小说，故事的主人公春迟和宵行，名义上的母子，却是前世的爱恨交织，难解难分的提防和伤害，也是难解难分的迷恋和牵挂。在一场海难中失去记忆的春迟，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爱人和友人，然而，因为被追问的记忆，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走入大海深处，在那些神秘的贝壳中寻找神秘的声音和神秘的往事，为此，她终了一生，伤痕累累，自虐着自己也伤害着别人。然而，她渴望的记忆并未如期出现，香销云散之际，她依然没有找到属于她的记忆，抱憾辞世。而她的养子，在多年的孤独之中，在多年的窥视，多年的猜测，多年的渴望被爱、渴望付出之后，也踏上了寻找记忆的旅途，为春迟，也为自己。为此，他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妻子，但痴心不改，一路苦苦等待，一路筚路蓝缕，最终找到了春迟的记忆，而春迟已经不再需要，只能成为他一生的负累，一生的阴影，一生的守候。

可以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它让人随着主人公们一起浮沉在记忆的深海，在每一个记忆的皱褶。它表达了记忆之于人的重要性，它可以像爱情一样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视的记忆，它不容示人，只属于个人的秘密财产。它关乎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关乎一个人的悲欢荣辱，所以，才有春迟和宵行怪诞和绝然。一个人可以想像另一个的记忆，但无权侵入，更无权占有。这是道德，也是宿命。所以，人与人之间才有相互体谅的责任，也有相互尊重的义务。宵行做到了，所以，对待冷漠如冰的春迟，才有那样心甘情愿的承诺和义无反顾的寻找。这是对记忆的一种挖掘，也是对往昔的一种祭奠。

每个人都由记忆组成，过去的是记忆，今天正在成为记忆，明朝在一步步接近记忆，我们是记忆的载体。生命是线性的，而记忆不是，它沿着自己的轨迹滑翔，以无序的姿态排列，以碎片的形式呈现，我们无法和它达成最后的和解，我们只有追随，只有确认，只有描绘。所以，所有的记忆，轻描淡写也好，刻骨铭心也罢，只能是一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印象，它可以具体到昨日重现，也可以抽象到沧海桑田，丝丝缕缕，是愁绪，也是欣慰。因为，借此，我们得知我们曾经活过。它是灵魂的脚印，我们回忆，上帝存档。

张悦然是80后，是青春小说的代表作家。我喜欢她天马行空又环环相扣的想像和推理，喜欢她湿漉漉的语言和完美的结构，那是逼人的才气，也是有质感的才情。然而，对于那种留有刀斧痕迹的情节和违背人伦常识和情感常态的情感处理，却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我自信自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阅读者，我承认非理性对生命和作品的重要性，但这不代表我放任自己的非理性，更不意味着我把非理性当作小说的最终保障。《誓鸟》的细节是不扎实、不可靠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的，这也使得许多地方显得粗糙和失真。然而，瑕不掩瑜，除去那些细节和刻意的瑕疵，这部彰显想像的作品还是相当不错的，它有一个好故事，有一个新奇的结构，有精致的语言，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核心的词汇——记忆，这一切足以带来阅读的快感，艺术的张力，以及读者的思考和审美。正如作者所言，她是一个偷梦的写作者，她写下的一切，是另一个世界里真实的故事，它可以荒诞不经，但你无法否认它的存在。不是《盗梦空间》的道德犯罪，而是试图接近那若即若离的记忆迷宫，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到真实的自己。2011-3-4

《誓鸟》 张悦然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