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人的一生,不管有无宗教信仰,事实上就是一次朝圣的旅程。这也许是对人类延续的唯一解释。或许,所谓高人的高深莫测,无非是选择了通向人迹罕至的神山圣水之路罢了。因此,我很敬重那些五体投地徒步到圣城拉萨的藏民,远远胜过对那些以征服为快、以沽名为荣的登山英雄的仰慕。
按现在的时尚说法,人的一生有许多(多半是50个)“必去之地”,就象男人的一生有很多“必做的坏事”一样,女人一生会有一些必做的傻事(多半是5个)一样,令人神往,让人费解。我想,西藏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之一吧。
在我的印象中,很多名人在发迹后常会说到在最困难的时候甚至绝望的时候如何去了西藏,又如何去感悟生命哲学,然后又大彻大悟的故事,于是西域高原今天就成了英雄和时尚领导者们摆龙门阵的题材之一。我则不以为然。西藏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神奇,他们也不象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智慧。
我记得,六年前的夏季,我去了西藏。多半是因为我最爱听唱的一首歌《青藏高原》。我每次在卡拉
OK 厅里都不能把这首歌的最后一句“那就是青藏高原”唱上去。久而久之,我便萌生了去青藏高原看看的想法,想看看这一句到底有多高。
是的,对于很多人来说,至少对于我这样的凡人来说,活着就是一种使命,一种呼唤,一种来自远古的呼唤,一种越来越强、越来越近的呼唤,她驱使着我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一生一世。就象我在小学五年级全校春季运动会上1500米决赛冲刺的那一刹,前面的那个高我一头的家伙的后脑壳让我发疯,他在足球队里老是因为我是替补而欺负我,有一次队里发电影票时我把票卖了,但用半截票根想混进场时被抓了,剪票的两个彪形大汉揪住我的时候我已吓的尿裤子了,我一抬头看到了现在跑在前面的大个子,他不但没救我,还用鄙视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第二天他又如实把我的丑闻报告了教练,我当场就被解雇了,我的足球明星的梦想就这样完了。当时,我已看不清跑道终点那冲刺的红线,我已听不见夹道加油的同学的声音,我只看见前面那个高高的后脑壳,我的眼里火冒金星,我只听到一声来自远古的呼唤:“我一定要超过你”。当我从跑道上苏醒过来时,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班主任说的“你嬴了”,然后,我又晕了过去。
那次西藏之行,我们兄弟几个相约了一年半,精心准备了三个月,在最后的一个月内,有的短期戒酒,有的开始吃安莉和
NEWSKIN
保健品、爬莲花山,有的去医院体检,有的提前服药,有的四处打听。其间关于西藏的故事在我们之间不断交流,比如,某人的同学坚持要去西藏的双湖无人区,最后是奄奄一息平趟在大卡车上回拉萨的;某人的太太在宾馆洗澡缺氧晕倒在浴缸里,好在敲了一下隔壁的墙,才被同事救了;某人的领导上去后的第一天夜里就头痛难耐,为了降低海拔,把床垫放在宾馆的地下呻吟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逃了回去;某人的下属在大昭寺外的八角街上遇到一位高僧,经指点后回来连升两级;某人的老公在西藏的神山勇救背包族美女,回来就离了婚;某人的读高中的女儿,在西藏观摩了天葬后,神经受了刺激,没考上大学;某人的朋友的朋友有两斤酒量,但在拉萨因半斤酒当场身亡;某银行的信贷科长贪污几千万逃匿于西藏的林芝地区,终于在错高湖(也称巴松错)上反省后自首......我那段时间工作较忙,没有时间和心情做任何准备,也无从准备。
所以,西藏,我怀着一颗火热而虔诚的心来了,拖着一个身心疲惫的躯体来了,穿着箱子最底下的羽绒衣来了,带着自卫的“西域红景天”(一种预防高原反应的药)来了,读着西藏生死书来了,念着一个人的圣经来了,唱着一首唱不完的歌来了。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我记得,当飞机从广州花都新落成的新机场起飞时,我已平静下来。因为,天空是那样的晴朗。这蓝天白云仿佛要把我带向一处春暖花开的大海。而两小时后,当飞机穿过青青的香格里拉山脉飞向西域高原时,我本能地感到了一阵眩晕。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山连着山,当那些山不再青翠时,飞机下降了,拉萨到了。
开着沙漠王子来机场接我们的除了献哈达的汉族援藏导游,还有藏族司机洛桑和卓玛,在以后的旅程中,这个叫洛桑的藏族小伙逐渐显出英雄本色,他见多识广,既熟藏又悉汉,车技高超,又爱车如妻,风流而不下流,勇敢而不卤莽,唯一的小毛病可能是误解了我党的西藏政策,他居然称援藏干部为“挖藏干部”。这里还要交代的是同行的五位,一个是老大,三个小弟,一个小妹。从机场沿着清澈的雅鲁藏布江到拉萨宾馆后,除了小妹一人还能活蹦乱跳外,所有男性都有反应,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其中,准备最充分的二弟反应最大,我们晚上吃小肥羊火锅的时候,他一人留在宾馆的床上抱着氧气瓶翻江倒海。印证了西藏旅游说明书上的一些总结:高原反应因人而异,一般来说,瘦子好与胖子,年幼者好与年长者,女人好与男人,无准备的好与有准备的(这句是我自己加的)。
拉萨比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国内的城市更让我亲切,最直和最宽敞的大路叫北京路,北京路的中间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对面的是布达拉宫广场,布达拉宫广场上有北京的东来顺涮肉和成都购房超市。此刻,我站在广场上,就象是来到了北京的天安门。正遇小平同志诞辰一百周年,布宫的围墙上悬挂着巨幅纪念标语。
拉萨的大街小巷上的商店都是咱四川老乡开的,以南充老乡最多,仿佛到了成都的玉林生活广场。只有在拉萨街头不断和手摇经轮的藏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才想起我身处西藏。
第二天一早,天气晴朗,蓝天清澈,白云伸手可摘。二弟的反应好多了,老大一声不吭,应该是反应加重了(他永远是不服输的人),我和大弟、三弟都是不好不坏,小妹依然是活蹦乱跳,洛桑开着他的爱车准时停在拉萨宾馆的大堂门前,我们推着行李和氧气瓶上车后,正式开始了我们的高原之旅。我们的第一站是位于当雄附近的神湖——纳木错湖。
青藏公路比我想象中的好得多,平坦得多。青藏铁路的施工现场比我想象的要难。我在想象坐火车从北京到拉萨是何等美妙的一种感觉,不但要穿山越岭、还要穿过四季,当那些坚强的牦牛和机灵的藏羚羊看到这钢铁怪物时,它们是喜欢还是恐惧那呢。
下午,在翻过一座大山后,游牧民们正在一堆帐篷前盛装集会,我想起了在四川阿坝洲的米亚罗的沟火锅庄舞晚会,我闻到了烤全羊的香味。终于,纳木错湖浮现了。天气异常的清寒,游客稀少,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片湖海,有一种美会让你窒息,有一种震撼会让你停止思想。我看见山崖上白雪般的哈达在寒风中飘逸,我听到海鸟在湖岸边鸣嘤,纳木错,蓝蓝的天,蓝蓝的海,雪域的母亲,高原的神灵,你给藏人智慧和勇气,你是珠穆朗玛千年的期待,你点亮了奥林匹克的圣火,你扑灭了多少豪情壮志,现在,我跪拜在你的岸边,象一个忏悔的教徒,抬头却是海那面高高的峰峦,仿佛不能接纳我最初的虔诚。
在当雄宾馆的那一夜,我头痛难眠。我想起了入住时与我攀谈的两个藏族女孩,两个“高原红”,我承诺了要把我们的合影寄给她们,可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地址和名字。
我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戴眼睛的那个清瘦的男班主任,他让我抄了十遍作业,最后还在课堂上把粉笔头狠狠砸向了我。
我想起初一的一个冬夜,我突然想起了人也会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也会死的,我也会什么都没有的。我突然惊恐万分,我坐了起来,想大声尖叫但又叫不出声。我突然感到下身涌出一股疼痛的热流。我终于长大了。在很长一段时间,死亡的意念一直包围着我度过了许多个夜晚。
我想起年迈的父亲从深圳回去后,腿突然瘸了,再也没法打篮球了。我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的晚上,当父亲把我的高考分数(达到重点线)告诉我时,我高兴地跑到镜子面前,指着镜子中的我问“你是郭建波吗?”。
我想起高考体检时的那个糊涂的医生,他居然把我测量出了一百六的高血压,害得我差点儿上不了大学,我恨他一辈子,也感谢他一辈子。
我想起了中国足球,什么“世界杯”出线权,记得高中时的一个冬夜,我和二哥半夜厚着脸去邻居家看“关键”的那场决斗,好象是中国对新西兰,看完比赛从邻居家一出门我就哭了,第一次为别人的事流泪。中国足球,一批“撕夜”的球迷和一批“出卖”的球星的游戏,愿堵服输。关我屁事,狗日的,足球。我喜欢黄昏。
我对不起那个对我很看好的盐城中学的班主任朱五华校长,他让我懂得荣誉和自尊。所以,我一定要把该念的书念完,傻逼的硕士和博士。
我想起
1992
年早春的那天,老家的小机场外雪花飘飞,而我沿着漫长的广深公路到深圳时已是黑夜,我坐在渔民村的路边等待天明,天亮时我才敲开了师兄李剑铭家的门,他开着一部快要报废的吉普车把我送到了航空大厦的
23
楼,这是我离开学校的第一分工作,也是最后一分工作。我恨你,剑铭,你把我带到了深圳这样的地狱,让一个男人也有哭泣,我感谢你,师兄,你让我知道世界的多彩和成长的快乐。
我想起了隔壁房间的大哥,他可能和我一样辗转反侧,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此刻,他在想什么呢?我还想起了我的博导,南开的鲜国明教授,有一次我好心到宾馆送他去深圳机场,但在酒点门口塞了半小时的车,害得他愤怒打的而去,导师,我向你再次道歉,我很冤枉。
我又想起太太对我唯一的担心,酒。我每每在外面应酬,她就如临大敌。我倍受她的信骚扰——“别喝多”。老婆,感谢你的关心。今夜我实在喝不得了,我向达赖喇嘛保证,请您放心
…… 西藏,今夜请将我遗忘。
天亮的时候,我并无倦意,想到晚上就要到珠穆朗玛,我甚至有点兴奋。老大已坐在早饭桌上,眼里充满血丝。三个老弟嘴唇都呈猪肝色,小妹似乎仍旧若无其事。
很少有旅行的人去珠峰这条线路,道路异常颠簸,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大山,山连着山,这时,洛桑就成了我们唯一的欢乐和勇气。他总是稳稳地把握着方向,时而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抚擦车面,表情异常坚毅。他说,他的客人中有很多老外,特别是很多年轻的背包族的金发女郎,这时他可以全陪,包括陪睡觉,谁也不用给谁钱。狗日的,免费的藏鸭,还以为讨了便宜。
难到说还有无言的歌
我记得, 在我们已审美疲劳的时候,二弟如雷的鼾声停了下来,只听见一声尖叫,我睁开眼,以为轮胎又爆了,原来在翻过最后一座大山后,珠穆朗玛峰在远处出现了,一半金色,一半洁白,那是黄昏中的千年雪山。我们下车后都沉默不语。有一种美会让你不言不语,有一种震撼会让你遗憾。此刻,我想唱,唱那首我唱不上去的歌,“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 ”,我嗓子有点涩涩的,我唱不出来,我唱不出声。
我从小喜欢古典音乐,因为那时候没有流行音乐,最多是造作的抒情歌曲,如军港之夜、泉水叮咚响。我其实最喜欢的是莫扎特和贝多芬,巴赫也凑合,到了浪漫主义的作曲家就没兴趣了。中学回家时,我总是先赶着听中央电视台的一档音乐,它让我认识了瓦格纳、肖邦。后来,有一天,我的邻居周小五提着邓丽君唱的“一封情书”的录音机来我家时,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让我脸红的音乐。至于杰克逊和麦当娜,还是我高中时的一个海归荣归故里时让我开的眼界,特别是老麦那首“宛若处女”(LIKE
A VIRGIN)让我不能自己。最痛苦的一次艺术经历发生在沈阳,好象是 1986
年的“五一”假期,我遭遇了惨绝人寰的牙疼,两天两夜在床上打滚,后来我的室友阿胡从家拿了一张维也纳皇家室内乐团的票来慰问我。音乐真是一种药,连牙疼也能治。最可笑的是我儿子,很快就把周杰伦抛弃了,听腻了东风破后,他连七里香是谁唱的都不知道,他还把我最喜欢的刀郎的歌说成是老男人的挣扎。哎,一代更比一代强。老男人以为喜新恋旧就已是江南的境界,原来喜新厌旧才是正直的英雄。算你狠,儿子,不是我不管你,是我管不了我和你。
到了人间地狱深圳后,我才知道一种叫卡拉
OK
的东西,才知道音乐的其他功效,才知道喝酒唱歌会有冲动的惩罚,才知道音乐有时会是一种噪音,才知道音乐有时是为了生存和吃饭,才知道音乐有时是为了显富,才知道流行音乐有时也很高雅和深刻,才知道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感觉,才知道歌厅里都是容易受伤的女人。
我在小学的语文课上曾背诵过一首中国人最古老的歌谣,大意好象是,人在得意或最神圣的时候,会言之不够、歌来代替、而歌之不足就会舞来代替,所以舞是极至、是最高境界,是无言的歌。所以我喜欢西藏的歌和舞,西藏的歌是来自天堂的歌,西藏的舞是无言的歌,是西藏的全部。
我记得,我们到珠峰招待所时,已是傍晚。我们未及下榻就带着各自的氧气瓶,坐上三部四面透风的马车,向珠峰大本营出发。风很大,有点刺骨。我把氧气瓶放在屁股后面,一有颠簸,那瓶子就滑了出来,最后我只能双手抱着氧气瓶,我的手一在寒风中颤抖,赶车的是骁勇的夏尔巴人,懂几句汉语懂几句英语,边扬着马鞭,边向我和三弟兜售古化石,我已全无兴致,透过滑动的档风布廉,我看到了山坡上清澈的明月,椭圆型的,斜挂在深蓝色的天上,此刻我没有诗情画意,我开始后悔,都怪小妹,为了猎奇,非要来珠峰,让我踏上最后这几十公里的地狱之旅,我头痛难耐,我饥寒交加。我索性跳下了车,跟着马车跑,想让自己暖和点,但是我实在走不动,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想起了小学
1500
米决赛的哪次冲刺,我眼前是金星闪烁,渐渐开始变黑,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老兄,别逞强了,要死也要死在山顶,上来吧。”三弟把我一把抱了上来。我喝了口水,终于睁开了眼,我真佩服那些征服高山险峰的勇士,尤其是一个叫王石的地产老板,他竟然可以被人抬到
8848 的高度,要出名真他妈不容易。
到达大本营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珠峰在月色下不白不黑,一群拿着各色各样化石的藏族男女老少,象饿狼扑食一样围了过来,我们匆匆捏了几张到此一游的照片后狼狈而逃。我为商品经济的威力所震撼,他可以让珠穆朗玛的儿女疯狂,它使世界的高度变得模糊。
回到珠峰招待所,我们围坐在炉火旁大吃了一顿,没有人有什么体会和心得。突然,老大对援藏导游小伙子说,晚上看不清楚,明天一大早再上去。我们面面相觑,个个目瞪口呆。我们知道老大想做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但我还是嘟囔了一句:“最好别再做马车上去”。
还有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我记得,在珠峰脚下,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远远超过当雄的那晚。我穿着厚厚的羽绒衣蜷缩着坐在被窝里,此刻我已没有任何怨言。我开始相信缘分。也许,在我的生命里注定有这一夜,就象注定会有那些快乐一样。每个人都是怀着眷恋来到人间,为什么不想想那些快乐的事情?
我想起小时候,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我都可以吃十几个肉圆子,吃完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在被窝里装睡,等待着二哥叫我放鞭炮。
我想起中学高考前夕的一个闷热的夏夜,我打着手电筒躲在毛巾被里偷看《静静的顿河》,我好象闻到了书上那淡淡的青草味,就在我浑身冒汗,面红耳赤时,妈妈进来了,差点儿被发现。
我想起大学时写朦胧诗的一个春夜,我激情澎湃,直到天明,好象诗的名字叫《妈妈的白手绢》,后来被流沙河叔叔的《星星诗刊》亲切地退了稿。
我想起在东北读研的一个夏夜,我和中文系一个戴眼镜的本科女生,在图书馆外的报厅下谈了一夜美学的理论问题。可惜,我们连手都没握一下就各分东西。
我象一只即将被宰杀的瘟鸡,我觉得整个床在摇晃,我的喉咙干得要冒烟。我的房间里没有水。我艰难地爬起来走了出去,想找点水喝,外面没有人。这是深夜两点钟。我走到前台,没有服务员,我的嗓子在冒烟,我开始紧张起来,我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四初搜寻,我象是沙漠中的一头挣扎的野狼。我不敢再敲旁边那两个外国男人合住的房门,我晚饭后回来时因错开了他们的门被其中一个破口大骂。老外也有不礼貌的时候,他妈的,睡不着觉也不能骂人,都是天涯沦落人。突然,我发现大堂的沙发上有一个矿泉水瓶,我冲了过去,有小半瓶水。感谢上帝,我前世没有作孽。
天色渐渐亮了,我拉开窗帘,天气晴好,白灿灿的珠峰象一幅画挂在窗上,我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我走到二楼的观景平台,一对好象是东北口音的年轻男女正在互相拍照。我看见老大走了过来,不但眼睛红肿,而且满脸憔悴。“早晨”,我用广东话问候了一声老大。“没睡好吧”,老大问我。“挺好”,我尴尬地回答。“你哪?”我反问老大。“挺好”,老大也尴尬地答道。
导游昨晚就搞定了看门的人,早饭后我们的两步沙漠王子威风地开到了珠峰大本营,大家一路谈笑风声,我们到一群瘦小的藏羚羊在山脚下欢快地奔跑,就象喜玛拉雅冲下来的浓浓的灰白雪浆一样。大家在珠峰脚下拍完到此一游照后连手都不挥就作别了神山。
回到日喀则后,阳光格外的鲜艳,我觉得生命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在日喀则宾馆的大堂我开心得唱了起来,“我的家乡在日喀则,那里有条美丽的河
……
”。那晚,我们吃了有生以来最美的一顿川菜,睡了有生以来最美最香的一大觉,那一晚,中国女排在奥运的决赛还来了个反败为胜。他妈的,中国还是女人牛。
次日晚,我们终于回到了拉萨。导游用藏餐和藏舞慰问我们这帮凯旋的英雄。那晚,我身披哈达,在跳完锅庄舞后,借着青稞酒劲,唱了一首“青藏高原”,虽然声音有点沙哑,却是情真意切,当然依旧唱不上最后一句。我又想起了米亚罗的篝火,那是我对高原最初的回忆。老大则来了段“敢叫日月换新天”,赢得满堂喝彩。
回到拉萨宾馆我感到意犹未尽。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北京路。布达拉宫在夜色中象一座黑压压的山。我湖里湖涂地进了一个好象叫“回到拉萨”的酒吧。我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藏族舞蹈,所有的人都在狂饮狂舞,一个文质彬彬的藏族小伙热情地送我一杯红酒。我勇敢地站起来一饮而尽。我漫慢变的不能自己。我跳起了颠三倒四的锅庄舞。我感到大地在颤抖,我感到眼前漆黑一片。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和衣睡在我拉萨宾馆的房间里。我实在记不起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按照预定的行程,我们该离开西藏了。但早上结合时,老大提出还想去西藏的小江南——林芝看一看。大家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但谁也不愿让老大带着遗憾离开。
我看见一座座山,山川相连
我记得, 从拉萨到林芝大约有
500
公里的路,我们的车几乎是在云山、雾海、绿溪和金黄色的海子中行走。我突然感受到了西域高原的另外一面,那样的真真切切、那样的生机勃勃,那样的妩媚动人,那样的温柔体贴。去天堂的路原来如此容易。谁道是江南好,我觉得这里的山山水水胜过我熟悉的江南。三弟说,眼下的风景有点儿象九寨,可我没去过九寨,但比林芝更美的山水已无法想象。常言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其实山和水都是相连的。在来青藏高原前的这一年里,我似乎突然和山川结下不了之缘。我看见一座座山,山川相连。
我想起了在九华山的那个云雾缭绕的夜晚,我在半斤百年皖酒王的作用下变得虔诚起来,买的是高香,见的是高僧,得到的是好运。我想起了普陀山的善男信女,那面朝大海的观音脚下是海啸的人群。我想起黄山的哪个晴朗的下午,当一切都清清楚楚时,黄山成了一个索然无味的盆景。我想起了泰山的轮廓,憨厚而雄伟,让我敬而远之。而那黄昏中擦肩而过的峨媚山,成了我遥遥无期的等候。在嵩山少林的塔林中,我差点迷失了方向,那个河南女导游几乎是禅宗的弟子,外来的和尚就是容易念经。我最喜的还是海螺沟的贡嘎神山,在日月同辉的蓝天下,我可以赤裸地拥抱古老的冰川。而那流过凤凰古城的沱江是那样的清幽,河里的青草可以漂浮漫长的岁月。我爱大渡河的蜿蜒和深邃,她承载了太多的英雄赞歌,所以我不敢走近。我想起了河西走廊上走不完的祁连山,我愿意在那风吹草地时做一个孤独的牧马人。我想起西湖的湖畔居茶楼,在这里我看清了西湖的脸,在这里我才真真爱上了西子。
我看见一座座山,山川相连。西域高原,你到底有多少座山、多少张面孔、多少个故事?西藏,我纵然长眠在你的雪山河谷中,我也无法追寻你的足迹,空前绝后的松赞干布,声名显赫的吐蕃王朝,那古格、萨迦的辉煌教法,那些僧裙飘飘的僧人,那所有的族源、故事、神话、宗教、政权。
晚上,林芝下起了雨,我在酒足饭饱后躺在宾馆的床上难以入眠,我独自走在点满暗淡的红灯的城市街头,让这夜和雨彻底淋湿自己。想到明天就要告别西藏,我心里滑过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我知道我只是这青藏高原无数个过客中的一个,一如我是这人世间无数个过客中的一个。我自惭形秽。因为我来自尘世,来自地狱,我是一具早已腐烂的躯壳,我羡慕青藏高原上幸福的牛羊,西藏的山川和蓝天是属于它们的。
那就是青藏高原
我记得,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了,我们从林芝一路慢悠悠地往拉萨机场去。山还是那的翠,水还是那样的绿,水中的海子还是那样金黄。洛桑一路上吹起了口哨,在一周的日夜兼程后他似乎没有丝毫的倦意,表情依旧是那样坚毅,尽管没有风沙,他的右手还是习惯性地不时抚擦仪表盘的表面。“下一批客人是老外,又要去珠峰”,洛桑不紧不慢地说。“不会又是金发女郎吧?”我逗他。他的嘴角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坏笑。
飞机起飞时,我一直眼盯着窗外,在很近的下面,是一座座荒凉而高耸的山漠,山连着山,山连着云,绵延不绝。“是谁日夜遥望在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连
……
”。我闭上眼睛,哼吟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歌谣。我已记不起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记不清布达拉宫的模样,那些让人窒息的洋油味的灯和金银缠绕的佛像,那些象纳粹符号一样的“万字福”,那珠穆朗玛的形状
……
。我想起了纳木错湖边的羊群,我想起了当雄的哪个晚上,那两个长着高原红的藏族少女,我想起了珠峰招待所的那个不眠之夜,一股热泪从我的眼中涌了出来。
回到深圳后,我似乎很快忘记了我的西域之旅,我也很少和朋友谈及我的进藏感受。偶有朋友问道西藏是否值得一去时,我也只是笑而不答。在写此文时,我在深圳世纪村那套公寓的面朝高尔夫的弧形落地窗下发现了一本叫《雪域文明的足迹》的小书,里面写道:青藏高原是人类拥有的地球上最年青也是最高拔的大地,人们称其为“世界屋脊”或“地球第三极”。这块大地封闭苍茫,西、南缘有著名的喜马拉雅山脉围合,北有昆仑山使青藏高原与我国西北的新疆盆地地区截然分开,只在东北部以草原的方式畅向河西走廊的祁连山外属黄土高原。就青藏高原本身来讲,其南部为海拔较底的的喜马拉雅山地,中部为雅鲁藏布(江)水系所属的河谷小平原多被山地切割的特殊地貌,其北部为著名的羌塘草原,羌塘在藏语里是北方的极北处为荒漠,人烟极少,禽兽不多。
这是我看到的对青藏高原的唯一一个准确的定义。
于是,我开始怀念青藏高原。我更加喜欢那首最后一句唱不上去的歌。我专门买了一套发烧友的音箱,每天听韩红唱的这首歌,我的手机彩铃也变成了这收首歌,我的公司的新年台历上写着这首歌,我一进卡拉
OK 厅,同伴就会放出这首歌,只不过,我依旧是唱不上去这歌的最后一句:“那就是青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