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屈原■ 洪烛
罗石贤著长篇小说《屈原狂歌》,写到屈原出使齐国归来,路遇一位神秘的垂钓者。几番对答,垂钓者笑说屈原并不聪明,并信口开河说了一席话加以规劝:“秋天的雨水下来了,大小百川的水注入大江大海。小溪说:哈哈,天下的水数我最大。大河说:不,我的水最大。河泊顺流来到大海,看到大海辽阔无边,他才突然懂得一个道理:跟井底之蛙不可谈大海,与夏虫不可谈冬雪,同小儒不可谈大道。天下之水海最大,可是与天地相比,不过太仓中一粟,马身上一根毛。世事、人事,都是一样的道理。五帝所承续的,三代所争夺的,仁人所忧患的,能士所劳累的,都不过是天地间一粒粟、一根毛、一滴水呀!屈原先生,何况你办的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你救的是一个不可挽救的世界,你的作为只能使己经败坏的世道和人心更加苟延残喘,一切的一切纯属徒劳。能说你不糊涂?”
屈原争辩道:“我己经劝说齐王,齐楚联合共同抗秦,使楚国的人民免去一场战祸,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而是糊涂事?”
钓者仰天哈哈大笑:“细小的草茎和粗大的木桩,最好看的人和最不好看的人,直到千奇百怪的事物,通道为一。分就是成,成就是毁,复通为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生与死,兴与亡,不都是一回事?”
屈原恍然大悟,猜到自己面对的定是传说中的庄周。
屈原与庄子的相遇,很明显出自于小说家的虚构。但在那一个时代,屈原的人生态度与庄子的处世之道,大相径庭,各有各的代表性。每个人都将面临取舍。是选择激流勇进,还是选择与世无争?
司马迁《史记》中提到屈原《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而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沽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糠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见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临投江前,披发行吟泽畔时遇见的那个渔父,倒是有几分庄周的影子。至少,渔父是庄周处世哲学的拥戴者或化身。避世隐身,闲钓江滨,怡然自乐。
渔父与屈原的对话,分明是庄子哲学与屈原精神的碰撞。
罗石贤著《屈原狂歌》,把那段经典对白,翻译成大白话。遇见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为人生信条的屈原,渔夫这样劝说:“聪明的圣人是不固执的,能与世道一起变化沉浮。世人都己污浊了,你就在这个混浊的世上随波逐流嘛。众人都醉生梦死,你也跟着多喝几杯美酒。何苦要那么坚守贞洁,死死抱着白玉般的品德,叫人家把你放逐到这里受活罪呢?”
屈原却拒绝改变:“我不能那样混日子。我听说洗了头就得把帽子上的灰尘掸去,洗过澡还得将衣服上的尘埃抖掉。怎能让洁白的身躯,被外物的秽垢玷污?我宁肯跳进大江里葬身鱼腹,也不能向那些奸臣妥协,更不能使自己纯洁无瑕的身心,沾上肮脏!”
渔夫听完屈原的表白,莞尔一笑,既敬佩三闾大夫的志气,又认为他这种贞洁的行操在当时行不通。于是哼着民歌把船摇走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楚地流传的沧浪歌,早在春秋时期已经唱响。孔子孟子都提到它。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孟子称之为孺子歌。
此歌实际上教诲人们学会选择: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试想,若真的是庄子本人与屈原相遇,其情景与结局也莫过于此: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即使让庄子来拦屈原,也拦不住的。他人生的终点注定是汨罗江。那是他命运的最低谷,也是他精神的最高点。
追思屈原,偶尔会想到庄子。屈原与庄子有可比性吗?据推测,庄子大约生于公元前369年,大约死于公于前286年,而屈原大约生于公元前340年,大约死于278年。彼此的生卒年月比较接近,大抵属于同一个时代,至少共过一方天空的。但他们实在不像同一代人。前后只相差几十年,却有着极其明显的代沟。他们简直就是两种人。如果说乐观的庄子活得很潇洒,悲观的屈原则活得太不潇洒了,准确地说,是活得太累了。
庄子是宋国蒙人,屈原是楚国人。庄子是著名的隐士,屈原是著名的诗人。庄子也当过官的,只不过官做得很小,好像叫漆园吏,时间也很短。他很快就扔掉这芝麻官,终生隐逸,在江湖上钓点小鱼小虾。屈原一直喜欢当官的,官曾经做得很大,做过仅次于令尹(相当于宰相)的左徒,算是高干了。即使后来把这么高的官职弄丢了,也还是三闾大夫。跟习惯了布衣草履的庄子相比,屈原绝对是贵族,从年轻时就爱穿名牌时装:“余幼好此奇服兮……”他穿得比庄子上档次,心里却一点不如庄子快乐。一开始跟同僚搞不好关系,觉得别人老是在妒嫉自己,陷害自己。后来又失去了领导的宠爱,作为不受欢迎的下级给打发到贫困山区。他并不想做隐士,却被打入那露天的冷宫,与世隔绝:“国无人莫我知兮……”失去了位置也就失去了价值,他至死都被那失重感折磨着。
同样是浪迹江湖,庄子活得很本色,而屈原难免会透过一副有色眼镜看山、看水、看人、看世界,不仅看不到美,还看出了无尽的凄凉、无边的灰暗,真有些辜负了沿途的青山绿水。为什么它们总能带给庄子好心情,却偏偏让屈原越看越伤感呢?只能这么理解:屈原的心己受了重伤,像这样心里受伤的人,光靠美是救不了他的。甚至自由,也不是一味良药,只会使他更加没着没落。而早早逃离仕途的庄子,几乎还长着一颗童心啊,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看什么什么都好看,吃什么什么都香。如果说屈原像忍受病痛一样忍受着孤独,庄子分明是在享受孤独啊,孤独对于他属于金不换。他还懒得跟那些高官小吏打交道呢。
我们不能说庄子比屈原更聪明,他们各有各的道啊。但庄子跟屈原不一样的地方,就此显露出来了。他有一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比屈原更清醒地意识到文人不适合官场的,自己不适合官场的。文人就应该把自由拜为自己的国王,而不是为了获得国王的青睐失去自由。失去自由也就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也就失去快乐——表面上赚了,其实亏大方了。
假若庄子像屈原那样热爱从政,总想干事,会怎么样呢?他爬死了也爬不到屈原的左徒那么高的位置。即使真的爬上去又能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吗?对此,庄子想都不想。不,应该说他早就想明白了。没想明白,他怎么看得那么清楚呢?所以他根本没想从漆园吏的岗位往上爬,甚至还自己让自己下岗了。他连一点点自由都舍不得用来交换。
而屈原呢,根本没看清官场是一口大染缸,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钻进去,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受吗?他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恐怕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呢。直到气得快跳河了,恐怕还没弄明白是自己错了,还是官场错了?大诗人啊,你本身没错,但你确实走错了,走错了地方。在那口大染缸里,你怎么呆得住呢?怎么受得了呢?更何况,伴君如伴虎啊,你不会忽悠他,他就会把你给吃了。三闾大夫啊,你别不承认,你正是在自己最最敬爱的楚王那里受了致命伤。伤透了心。这颗无比纯洁的心,原本该用来写诗的,怎么能拿给国王当球踢呢?
这恐怕正是屈原想不开的地方。也正是屈原跟庄子不一样的地方。如果他跟庄子一样,他就不是屈原,而是庄子了。如果他像庄子那样看得透、想得开、活得明白,他就写不出《离骚》了,写不出《天问》了。毕竟,在庄子之后,多一篇《逍遥游》无足轻重,可是怎么能少了《离骚》少了《天问》呢?诸子百家,不一样才有意思呀,不一样才有价值呀。
你可以说屈原不如庄子聪明,但也正是这种傻、这种痴、这种偏执,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屈原啊。
你可以说屈原不如庄子潇洒,但也正是这种累、这种苦、这种沉重,帮忙他写出《离骚》与《天问》的。
屈原比庄子少一份洒脱,却多了一份疼痛。屈原身上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恰恰是庄子所不能代潜的。屈原因为疼痛而伟大。
乐天乐地的庄子固然让人羡慕,忧国忧民的屈原更令我尊敬。仅仅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想做庄子,却不想做屈原,敢做庄子,却不敢做屈原。敢做屈原的人必须是敢死的,敢下地狱的,敢于承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代价。必须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勇往直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庄子充其量是隐士中的隐士,屈原则是烈士中的烈士。
【洪烛最新2000行长诗《屈原》连载】
【屈原可以不死】
屈原可以变成另一个人
屈原可以不死
变成一个砍柴的,卖个好价钱
变成一个钓鱼的,下班后炖一锅汤
大不了再变成孔子
到别的国家碰碰运气
变成算命先生,替别的国王算命去……
这些屈原不是没想过
在想像中变来变去
最后还是变成那个跳水的诗人
我有好久没想起他了?
今天上午在超市门口,撞见一个卖粽子的
我就像看见屈原
哦,端午节到了
我可以不读他的诗
却必须吃他的粽子
解开粽子的时候,觉得是在
给那不自由的诗人松绑
屈原,别累着自己了
你还可以变成别人……
【屈原变成了渔父】
屈原不在了,那个劝他
好好活着的渔父还在
还在江边垂钓,青箬笠变成鸭舌帽
绿蓑衣换成羽绒服
他的午餐是两只粽子
看见了他,我就像看见屈原
屈原变成了渔父
屈原还在,还在好好活着
当然也可以说,渔父变成了屈原
每天都坐在老地方
举着长得不能再长的鱼竿
一会儿从诗经里钓几句
一会儿从楚辞里钓几句……
总是背对着我。生怕我认出他似的
垂钓的诗人,把他的视线
漫无目的地抛向江面
我下意识地叫了起来:这不是屈原吗?
屈原还在,还在别人的身上活着
别怪我打扰了你的清静
你的诗长着小得看不见的钩子
钩住了我的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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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於中國南京。1985年被保送進武漢大學。現任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文學編輯室主任。出版:長篇小說《兩棲人》、詩集《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散文集《我的靈魂穿著草鞋》、《浪漫的騎士》、《中國人的吃》、《眉批天空》…等多種。其中《中國人的吃》等在日本、韓國、台灣已出版。
《北京A to
Z》(英文版)新加坡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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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文地图》洪烛 著 新华 出版社
2010年12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