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茬人,生于60年代中期,父母刚从三年大饥荒里缓过气来,好不容易生下我们,个个能吃能喝。一个班三四十人来自伟大祖国30多旮旯,北咸东甜西辣中酸南淡,可说口味杂陈,因此传下不少笑话。
年龄最小的国强同学芳龄十五,从四川一个不起眼的乡村考入清华,带了好几罐土制辣椒,热情万丈地一定要我尝一下,差点没晕死,一周之后舌头还火辣辣的痛。山西小葛,床底下放了三罐老醋,每顿正餐之前先闷上三大口。小陈有个风雅非常的嗜好—臭豆腐!宿舍里弥漫着十几年未洗的臭袜子味道,最后激起公粪,几乎将之驱逐出境。除了这些异常,一切都算美好,各位从老家带来的风物,镇江猪肉干啦,新疆葡萄干啦,承德苹果梨啦,四川缠丝兔啦,天津麻花啦,陕西大枣啦,谢谢哦,胃口大开,我欲仁斯仁至矣!
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米西得差不多的时候,也逐渐熟悉了清华的饮食地图,大部分得益于我们楼里著名的美食侦探,绰号“小特务”的一位四川同学。我惊奇地发现,每次吃饭的时候,小特务的眼睛都会一动不动的盯着他那著名的大碗里的饭菜,如入无人之境,周围什么样的喧嚣皆休想移动他的小眼珠半分一毫。他咀嚼的速度慢而有力,恨不得把每一粒米都嚼成纳米。吃完以后还会倒上一碗开水,将碗里的油星涮涮,有滋有味地喝下,方长长叹一口气,眼珠开始恢复转动,贼快。欣赏小特务吃饭,真让人感叹,原来食物如此美丽!吃饭如此让人销魂!小特务不但以吃的专注驰名全楼,他还可以如数家珍的告诉你,“大学生之家”的馅饼是在10点半出炉的那一批最好吃,因为那时的肉馅刚好经过恰如其分的交融,味道达到极致。他绘声绘色地向你描述清真食堂的烤羊肉串不是吱吱冒油,而是啫啫地歌唱。他还认为运动员食堂的著名小炒鱼香肉丝和刚刚焖好的东北大米饭是绝配。他能够记得每个食堂每周加菜的时间,然后你会发现长龙一样的队伍的前三位里一定有他。小特务还大力推广在大油饼上抹红腐乳的吃法,致使此法风靡全校,不亚于老外的烤面包抹牛油果酱。
后来我才醒悟,对吃如此专注的人,大多被狠狠的饿伤过。河南来的老X,以即将奔四的高龄、短暂的婚史,历经艰难考进英语系读研究生。认识他也是在饭堂里。那天我有个同学要插队,老X刚好在我后面,他以出奇的、几乎要拼命的愤怒阻止了我同学的行动:他上唇的两撮小胡子快速抖动着,眼里喷出疯狂的光芒,嘴里往外蹦着我们听不懂的河南话。后来,了解老X在三年大饥荒的惨痛经历后,我终于明白他的失态。当时村里人都饿肿了,不少人走着走着,身子往下一溜,死掉。他告诉我们,那时他的腿像大象的腿,按一下皮肤,凹下去半天起不来。他对吃饭的敬业精神,我以前没见过、以后也没见过。研究生课不多,饭堂十一点半开饭,第一个拿着小脸盆一样大的饭盆冲去打饭的人,通常就是老X。老X的理论是,用大的饭盆,饭堂师傅会给的更多一点。一度,他买了个痰盂去打粥, 师傅在惊吓之余狂笑不止。从此,他多了一个别号,叫“痰盂”。“痰盂”捧着痰盂、痰盂口上放着一叠大油饼的景象,可谓清华一景。他吃完饭施施然往回走,路上碰到我们捧着饭碗边走边吃,他会认真的拉着你,扒拉着你的饭盆,研究你的饭菜,嘴里问的是同一句话:“喂的啥?喂的不错哟!”多年以后,每当吃饭,我想起小特务和老X,狼吞虎咽的吃相马上就会慢下来、慢下来。吃饭时不专注、不认真、不恭敬,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对于我们这群饕餮之徒,无人管理的圆明园是我们快乐的菜园子。当时的“圆明园公社”里住了不少农民,地里种满了玉米和各种果蔬,池塘里虾欢鱼跃,一派盛世景象。馋的时候我们骑车进园,顺手拔个萝卜,摸把青菜,摘点豆角。有一次不幸碰到了一位村民,我们落荒而逃,这位大爷居然喊住我们:“小伙子,我这里有刚掰的玉米棒子,拿几根去!”羞愧之下,从此不敢再去叨扰。
偷果菜不行,抓些个无主青蛙,总可以吧。广东汕头自古以出吃货著名,当今堂堂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谢兄即精于此道。我们准备了大功率的电筒,天黑的时候摸到圆明园,在叫声最凶的地方照过去,笨青蛙即一动不动,手到擒来,总能收获小半袋。开膛剥皮破肚,冷水大火煮开,改小火慢炖,最后往里扔几根野葱,一锅牛奶般的浓汤得了!滚汤入喉,轰一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部拍手大喊:真他妈好喝啊!我从未喝过如此好的田鸡汤!
我们也去钓鱼,抓鱼可没有抓青蛙那么顺手,往往搞了半天,连虾毛也没捞着一根。有次来了个意外惊喜,鱼钩被猛的拉下去,大家狂喜之下扯上来,居然是一条蛇!鱼没抓着,一怒之下蛇也照吃!很多人没看过没皮没头没内脏的一截白花花的蛇身,居然会象一条活蛇般在红色水桶里飞快盘旋,吓得女同学花容失色,蛇汤上来坚决不喝,便宜了我们这班糙爷们。下次我们学精了,偷偷自个去抓蛇,蛇汤煮好以后把蛇捞起来,然后骗美女是田鸡汤,一尝之下惊为仙物。从此把她们拉下水,和我们一起抓活蛇、喝蛇汤、啖蛇肉。一个月不搞它两三回,总觉得骨头痒。
不知何时起,大家爱上了喝酒。啤酒、白酒、通化葡萄酒,逮什么喝什么。建筑系有画图作业,大家通常前松后紧,到交作业前连熬几个通宵,熬夜往往成了我们的狂欢Party。四十号人挤在一个大教室里,暖气开得足足的,小歌糙音响里放着,大家脸上红彤彤的,二锅头酒瓶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半轮下来立马见底,各人酒量高下立判。班里有个河南美女,酒风很好,酒量很差,一回合下来两眼如花,就趴在图板上睡去喽。
那时周围的馆子少,一般馆子里就几种菜,鱼香肉丝、木须肉、醋溜土豆丝、炝大白菜、冻皮蛋、花生米,再来几扎五星啤酒,对我们已是天堂。1990年毕业前那段时间,男男女女,夜半时分呼啸而至,借酒撒疯,抱头痛哭。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即将成为校园的过客,大家各奔东西,前途渺茫,这座美丽的校园,从此不再属于我们。有天深夜,几条汉子醉醺醺从五道口回校,单车过南校门,不知谁提议,几位爷们下来,齐刷刷掏出那话儿,对着校门一通狂撒。6月初的夏夜,还是稍有凉意,浑身一激灵,那哆嗦的快感,至今印象鲜明。路旁的玫瑰正在盛开,不知谁提议,每人摘一束玫瑰,摸到女生宿舍楼下,插在自己暗恋的女同学的单车上。那天晚上参与作案的人,若看到此文,请在这里留个脚印!
同志们,当你老眼昏花,沙发上打盹,请取下这篇糙文,细细读,回想你过去还算光滑的容颜,回味耗费了你五年美丽青春的大学时光,此情此景,永不再矣!
清华园,多少人爱慕你显赫的庙堂荣光,爱慕你牛逼,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秘密爱着你初生的灵魂,你往昔的自由精神。彼时彼景,永不回矣!
岂不痛哉!岂不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