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铁生:永远的“地坛”
史铁生去世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在二O一O年最后一天他送去了生命最后一刻。那天青岛很冷。我一进教室,学生就告诉了这个消息。
我和铁生素昧平生,没见过面,没通过信。他未必知道我,但我当然知道他。并且尊敬他、佩服他。在为研究生推荐的不多的课外阅读书目中,就有他的《病隙碎笔》。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字之美,还因为他的思想之美、人格之美或生命存在状态之美——我想通过这位残疾人作家让自己的学生在这个流行选美和消费美的时代知道什么是“残疾”什么是美,知道真正的美是不可以消费的。或者莫如说,可以消费的美都不是真正的美。在这个意义上,铁生的《病隙碎笔》已经指导了我的好几届研究生。
没想到,铁生去世了!沉痛之余,心头不由生出别样的寂寞和苍凉。这是因为,我和铁生是同代人,几乎同龄。我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回乡,他一九六九年一月下乡。同是一九七二年,那一年我告别乡亲,去省城上大学;他则告别陕北,“病退”返回北京。也就是说,我和他同属“新三届”。“老三届”毕竟算是读完了高中,而我们“新三届”初中都没读完。别说同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相比,即使同“老三届”相比,“新三届”日后成才之人也少得可怜,基本溃不成军。而铁生毫无疑问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是我引以为自豪的兄长。他的去世,仿佛把我一下子抛到北风呼啸四顾苍茫的旷野之中。
我凝视报纸上铁生的照片。铁生在笑。北方人的笑,兄长式的笑。亲切、平和、开朗、实在。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流露出含蓄的善意。而又带有看透你心底所有秘密的机警和睿智,仿佛在说:你小子,休想忽悠我,你以为你是谁……。他双手抬起,是搭在轮椅扶手上吗?身后显然是一扇门——是的,我的好兄长,三十八年来,你始终坐着轮椅往返于一扇门的内外。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个寒冷的日子,你去了门外再未归来。我知道,你早就看好《再别康桥》那句话:“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可是,不知你是否知道,你留下的却是沉重——沉重的哀痛、沉重的悼念、沉重的思绪……。
而后,我从书架上轻轻抽出铁生的《病隙碎笔》。关于“病隙”,他在书中说得很清楚:“有一回记者问到我的职业,我说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读之,我不禁再次为其行文的考究所深深折服。他再次提起地坛:“古园寂静,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着你,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与漫长……你只有接受这傲慢的逼迫,曾经和现在都要接受,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回答。”节奏感,腾挪感,疾弛有致,长短相宜,甚至注意到了平仄的韵律和对仗的工稳。如流风回雪,却又一泻而下;精雕细刻,却又浑然天成!
尤为可贵的是,铁生总是在文字之美中传递思想之美。电光石火,所在皆是。且俯拾几例:“良心的审判,注定的,审判者和被审判者都只能是自己/作恶者怕地狱当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诈/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它从来没有离开过/爱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换,而是灵魂的漫展和相遇/以肉身的不死而求生命的意义,就像以音符的停滞而求音乐的悠扬/上帝是严厉而且温柔的,如果自以为是的人类听不懂这暗示,地球上被删除的终将是什么应该是明显的。”
可以说,铁生的文字和他的思想,在争相炫耀碎片以至垃圾的当今时代,宛如没了“贼光”去了火气的年代久远的青瓷罐;在众声喧哗的尘世漩涡中,好像远处教堂管风琴低沉而悠扬的奏鸣;在光怪陆离的各种“神坛”中,仿佛夕晖下安谧古老的地坛。文字之美、思想之美,无疑意味精神之美、灵魂之美。铁生以残疾的肉身,爬上了我们许多躯体健全的人所没有爬上的精神山巅,以缓慢的轮椅,到达了我们许多乘坐“奔驰”、“宝马”的人所未能到达的灵魂腹地!
铁生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