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睡着的时候,世界上的岁月迅速经历种种变迁……)
妈妈,你总是相信一切的奇迹。你总是说你会看到飞碟的。你长久地伫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中,仰望天空……——这时,飞碟出现了。你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说:“请带我走吧……”
而此时,妈妈,我就在你旁边。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哪有什么飞碟?我真恨你。但却不能离你而去……我高高挥起马鞭……何止飞碟,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轻易把你带走!
妈妈,我们的马拉着我们,在雪的原野上奔驰。马蹄溅起的碎雪扑在脸上,满天飞扬。我握着缰绳,紧裹大衣,迎风扬起马鞭……妈妈,我们要去的地方仍很遥远,你睡吧。……妈妈,你总是那么年轻,蓝天从上方照耀着你。雪地中经过事物在经过你之后纷纷离你远去,远去后还在垫足遥望你。妈妈,你睡吧,我带你回家。我驾着马车,带你在空旷的原野中穿过重重拥挤的注视。妈妈,我最孤独。当你睡着时,我为你一次次掖好毛毯。当你醒来,发现已经到达了,便起身就走。忘了回头看一眼是谁陪你走过这一程。
妈妈,我不是你所生的孩子吧?我只是我的命运所生的孩子吧?
你一站起身,就追逐你的飞碟而去了。忘了回头看一眼。我驾马拉着空车,继续在雪地上前行。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要带你回家。我要把很多年后的你带回家。因此我要去到很多年后。“很多年后”这个地方,遥远得让人落泪。
妈妈,飞碟去向的地方,马能不能追上?你的世界,马车能不能抵达?我赶着马慢慢地走,天空永远如此,大地永远如此。而你的归期一延再延。远方传来的消息,都只与你的再一次启程有关。你和飞碟去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啊!这些年来,我秘密地生活,甘心平庸,并随时准备消失。我的马慢慢在雪地上前行,天空永远如此,大地永远如此。没有奇迹。还是没有奇迹。妈妈,我在雪地上驾着马爬犁前行的情景,让最勇敢的人看到了,也会心生疲惫!
和你的奇迹相比,我总是太微弱了。当我还在在你的子宫里的时候,就很弱了。那时我蜷着身子,缩得小得不能再小。我出生后,屏着呼吸长大,很多年里,你丝毫都感觉不到我。
而你,妈妈,你总是头也不回,毫不犹豫。你总是只剩下背影,总是年轻又喜悦。然而后来,你还是决定要回来了。……我赶着马车去接你,看到站台是茫茫雪野中的孤独小岛。长途车正慢慢离开。你孤零零站在站台上,像是已经等了几百年。你看到我后,第一次向我高高挥起手臂。我忍不住快马加鞭,胸口翻腾着哭声,却不能说出一句话。直到我赶到你的近处。你疑惑地打量我,终于才恍然大悟。
妈妈,哪怕我们已在归途了,你仍在期待另外的奇迹。我带着你艰难回家,像赶往最后的期限。你在车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始终面带微笑。你长久地凝望天空。在世界的极度明亮里,晴空和夜空毫无区别。连我也糊涂了,突然记不起明亮和深暗的区别。只是太阳分明挂在在天空一角。天空没有一朵云彩。妈妈,这样的旅途中,你梦境连连,一动不动。
马儿的速度却渐渐放慢,渐渐不愿前进,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扭头看你,你已大大地睁开了眼睛。我又扭过头来又挥出一鞭。
妈妈,哪怕已在归途,你仍然可以随时轻易地与我别离。想起当我远在童年之中,就曾远远地望着你追逐着飞碟,奔跑过雪的原野。直到我衰老时,仍远远望着你还在追逐,望着你遍野狂呼……妈妈,你一定要记住,我一直站在马车边遥望着你,等着你……你的热烈的,你的美满的,你的一切我不能给你的,你去拿吧……只是不要忘记我在等你。你的每一次身追逐而去,每一次似乎永远不会再回来——只求你记着我的决心:我要等到最后……可是最后……最后我抬起头……对不起,妈妈,我放弃了……飞碟出现了。我亲眼看到了……
这个世界竭力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我们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揣测。妈妈,我们走吧。飞碟就在上空。在雪野的耀眼的白色之上,在天空深重浓烈的蓝色之下。妈妈,我亲眼看到它悬在世界正中央,却无法说出它确切的形象。我看到它身后的天空蓝如深渊,看到它慢慢降临,越来越大。它投下的阴影黑如深渊……我又去到那飞碟之上,回头望向留在大地上的我,看到我的眼睛在那深渊之中闪闪发光……妈妈,我仍然一生也不会相信,一生都不会承认它——我伸出手去触摸它……我惊叫出声,但是又回去看你。妈妈,你又一次睡着了……
妈妈,这一路上,我再也推不醒你了。我最孤独,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能说给你听,指给你看。但是你睡梦中犹带微笑,使我终于哭出声来。我一边哭,一边看着上方的飞碟,它永不消失。我最孤独。马车缓缓前行,雪野无边无际……妈妈,你睡在你一生的飞碟之下,梦中也全都是和它一同前去的情景。但是妈妈,被飞碟带走却的是我。妈妈,你的归途多么平凡。你也是孤独的。我和你一起闭上眼睛。接下来的道路更为漫长。马儿慢慢地走。那些进入我们眼睛的事物,在完全抵达我们内心之前,要跋涉的道路也同样漫长。妈妈,我们睡吧,让时间自已到来,再自己过去。马开始走向最后的一段上坡路。疲惫不堪。这一次真的快要到家了。飞碟仍像歌声一样凌驾在我们睡眠的上空。这真的是一个奇迹的世界,尤其是我从没想到过你真的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