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台戏】
按照司马迁所记述的时间,孔子诛杀少正卯的年代是“定公十四年”——在没有铁证推翻诛杀的说法之前,我们不妨先设定这个说法仍然有效。
定公是指鲁定公姬宋,他是鲁国第二十五 任君主。定公十四年,是公元前496年,司马迁说“孔子年五十六”,他说的是虚岁。民间有73、84是道“坎”的说法,这两个年龄的数字,和孔子、孟子的死亡年龄有关。孔子活到72周岁,虚岁是73;孟子活了83年,虚岁是84岁。所以这时孔子“知天命”已经六年了,是“奔六”的人了,往耳顺之年去了。按说耳顺之际心也该顺,可孔子偏偏不顺,而且还上火,一气之下竟把胡说八道的少正卯给办了。
少正卯的这个“少正”是什么意思,不好说。周朝有官职就叫“少正”,一种解释为正职之副手。对于少正卯来说,大约属于当时的“以官为姓”情况,这或许能说明少正卯也是有来历的人。
少正卯本人有没有做过官也不清楚,他明确的身份是先生。和孔子一样,他是开办私学的先驱者,是最早的民间教育家。少正先生教的是哪一派的学说主张,有人倾向于法家。这么认为,主要是根据“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思维推导的,因为曾经有个“儒法斗争”的说法;但这么认为有些冒险,因为根据他所处的年代,很可能把他推到法家开创者的位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法家是国家利益的拥护者,比较热心在君王身边搞变革,不仅不主张搞什么言论自由,还有可能焚焚书简,把思想当作“烧烤”。所以法家一说没什么依据,这条线索不足以深入本案。
听话听音,不妨反其道而行之,从孔子对学生的解释中,也就是从孔子谓之“五恶”的罪状中,可以嗅到关于少正卯老师的一些珍贵的信息。
“心达而险”,说明他知识面很广,也很聪明;
“行辟而坚”,说明他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不朝三暮四;
“言伪而辩”,说明他能言善辩,机敏过人;
“记丑而博”,说明他记忆力好,善于联系;
“顺非而泽”,说明他有语言天份,工于修辞。
如果不说政治导向错误,少正卯老师在当时至少也应该是“博导”级的教授了,但不可容忍的是,他就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出了事情,引来了杀身之祸。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从孔子上台七日就开始动手,以及言之凿凿地指控少正卯的罪状分析,孔老师盯上少正老师,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事情最初的起因,有一种说法是同行竞争惹下的祸。
两位老师各自摆场子招学生,按说井水不犯河水,可少正老师跟孔老师对着干,有记载为证,“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这个“并”字,就是唱对台戏。于是生源大战就展开了,“孔子之门,三盈三虚”。“三”这个数恐怕不是实指三次,算是屡有发生。为什么会虚,“门人去孔子归少正卯”,原来孔门弟子离开老师去听别人的课了。作为优秀教师的孔子受到了挑战。
也许少正老师主观上并不想和孔老师过不去,但在同城办学,客观上造成了竞争的态势;加上办私学在当时是新鲜事,估计也没有主管部门,所以就谈不上学籍管理,这样就可能让学生出现非正常流动。从“三盈三虚”看,孔门学馆也不是时时冷落。“盈”的时候,大约是少正老师没上课;而一旦少正老师开讲,估计孔子门下就开始“虚”了。
从孔子门下“三盈三虚”,不少人认为少正卯老师才华横溢、能言善辩、知识广博,这样的判断大致没什么错;如果继而再认为,孔老师讲课一定不如少正老师,这个结论恐怕也有些草率。
那么,孔门弟子为何纷纷要去旁听少正老师的课呢?
或许由于“喜新厌旧”,听孔老师的课听多了,想换个口味?生活中如此理由很流行,但是,心理学是还有一条与此对立的现象叫做“多看效应”。意思是见面的次数越多,互相喜欢的程度越大,当然前提是第一印象很重要;孔老师对学生循循善诱,估计在发挥这个效应上没什么问题。
孔子当老师,出道很早,名气也大。第一次招生,是在而立之年以后,其中包括颜渊的父亲颜路、曾参的父亲曾点,以及后来的得意弟子子路。在孔子34岁那年,鲁国的权臣、政坛第三号人物孟僖子,在弥留之际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讲述孔子光荣的家世,讲述孔子年轻有为、通达明礼又学问渊博,讲述自己不知礼而得到的深刻教训,最终告诫儿子进孔子门,听老师话,跟圣人走。这个故事很有代表性,足以证明孔子一出道就身手不凡。加上后来教学相长,孔子在鲁国甚至东周列国,一定是一位响当当的教育家,行业精英。
而这一次客观上的“擂台赛”,孔子似乎在少正卯面前栽了个大跟头。
孔门“三虚”,对一个老师来说,会是一种怎样凄凉的情景,尤其是在“三盈”的热闹之后。一前一后的反差,眼看着门下虚空,老师的心里应更虚。以教育闻名的孔子,在专业搞不过对手,再宽宏大量的人,估计面子都也些过不去。
因此有人惴度,孔子决定诛杀的原因,是因为少正卯的讲学已经使孔丘大失颜面,这般推论也太小瞧圣人了;那么,直接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酝酿效应】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课程安排的问题。
虽然我们拿不到两位老师的课程表,但孔老师的教学大体围绕《诗》、《书》、《礼》、《乐》进行,有可能后来还增设了《易》、《春秋》,这是必修课;还会结合现实讲述理想与人生,即进行世界观和伦理观的教育。少正卯教什么,没有具体线索,但从孔子和学生的反应看,大约会是一些唱反调的论调——对此,孔子很焦虑。
学生反馈来的信息,也验证了孔子的担忧。因为几次课听下来,“门人皆惑”,大家都糊涂了,“不能知孔子之圣,又不能知少正卯(之佞)”,正邪不分了,这还了得?!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孔老师这样教导学生,按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做人原则,他也会这样要求自己。所以孔子一般不会亲自出马,去少正卯的学馆,去打探对手到底在讲什么。不去听,不等于不了解,他可以接受举报,也可以找学生调查。孔子应当是在调查的基础上认定少正卯大讲歪理邪说,这是合乎逻辑的推理。
没有资料证实,两处学馆何时有了裂隙,这段时间持续多长时间。基本可以判定的时间,此事发于孔子仕鲁之前。
作为儒生的孔丘,有过两次入仕的经历。第一次是在而立之年以前,那时是做小角色,类似仓库保管员、牛羊饲养主管之类的差事;第二次则是在知天命之年,也就是在51岁左右,他突然官运亨通,从地方干部一直做到鲁国的司寇,乃至“为鲁摄相”。在这次仕鲁之前,从30来岁到50岁,构成了孔子第一阶段的教育生涯;孔子和少正卯的对峙,就会在这一人生段落,更准确的时间段,是在公元前508年到公元前501年之间。
按公元前501年也就是孔子51岁的末端时间算起,到孔子56岁(更有可能是在54岁)的诛杀行动,中间也有几年的时间,这还是最保守的计算。如此说来,孔子从警觉到动手,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至少4年(以孔子54岁算),甚至长达十来年。
而充足的时间,极易形成了一个人心理上的“酝酿效应”——亦即,一个人可能会面对一个难题束手无策,不知从何入手,也不知该如何解决,斯时斯地,他的思维就会进入了一个苦闷而紧张的“酝酿阶段”;而这个阶段越长,心结就越重,解决这个问题的愿望就越是迫切。直到某日,随着环境和状态的突然变化,他要面对新的事情,而把过去考虑的问题弃之一旁时,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却突然闪现,在发出一声惊叹的同时,“酝酿效应”骤然开花结果。
对照本案,骤然开花结果的是一个字——诛!
做官前的孔子有可能想到这个方案,但因为无法实施,很可能就会让此想法划过大脑之后,迅速地归于黑暗之中。是什么重新点亮了这个想法?一种可能是“为鲁摄相”带来的兴奋,属于新官寻找“三把火”;更多的可能是来自外部的刺激,也就是不知好歹的少正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招生和开课行动。
敌情就是命令。
孔子动手了。在升迁的第七天,也不知道是他的第几个工作日,他快刀斩乱麻,完成了一个案件的执行全过程。这种异乎寻常的超常规速度,也算是“酝酿效应”的结果。因为“久旱逢甘雨”的对策,极易让当事人对骤然闪现的思想灵光而执迷,从而可能让他失去常态的状态,进入“非常态”的黑洞;就像特定的时刻与特殊的情境,会让一个人暂时“失去”自己一样。
人生无常,也许圣人也不例外。
在孔子苦闷的酝酿期里,有一幕场景一定会让孔子难以忘怀。那时,弟子纷纷离去,去听少正卯讲学,只有一名学生没有离开,默默地陪伴着自己万分崇敬的老师。他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不错,他就是颜回。
颜回字子渊,所以也被叫做颜渊,他远不是孔子第一批弟子,但他的家庭为孔门贡献了两代学生。他的父亲颜路,在孔子招收第一批学生时,投入其门下。自己学了,又把孩子交给老师,可见颜路对老师的信赖。在父亲的安排下,整整小孔子30岁的颜回,13岁那年(公元前508年),进入了孔子的视野,成为夫子的一名小学生。
性格内向、才智不大外露的颜回,什么时候引起老师注意的,不得而知。孔子对这位年少的学生有一个认识的过程,从“不愚”到“贤”,他的评价逐渐升级。
而颜回则不然,从一开始对孔子就是高山仰止,崇敬有加。以至于,在同门学兄都去给少正卯捧场,造成孔门“三虚”之时,唯有他一人“独知孔子圣也”,未离老师半步。
此时颜回的年纪在13到20岁之间,而比他大30岁的孔子正值不惑与知天命之年间。一老一少,一夫子一弟子,四目相对默默相对,受挫的孔子如何直面颜回纯洁、信任的目光?
又如何向一个心无杂念的未成年人,解释眼前的一切?弟子越是信任,越是不需要老师解释;而老师越是觉得难以启齿,就越发会在内心承受无以言说的煎熬。此情此景,在遥远的那个骤然开花结果的时刻,亦即“酝酿效应”爆发的瞬间,是否触动了孔子记忆的神经,坚定了他对“诛”的决心,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