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细读:花非花,雾非雾


清晨

 红土

 

那些还没有醒来的梦就让它

留在梦里  已经醒来的

也让它自己醒着

它们都留在各自的房间

不会占据我的阳台,也不会喝掉我的豆浆

它们醒着,或梦着

都是我的

它们平衡地走在我身体的两侧

既不向左,也不向右

2011.5.11

花非花,雾非雾

——读红土的《清晨》

辛泊平

 

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一夜被梦纠葛不清,早上醒来,竟然怅然若失。噩梦让我庆幸,明亮的窗户让我知道我还活着,好好的活着;而那种所谓的美梦,却让我觉得当下的琐碎与无趣。我当然知道,小沈阳版的眼睛一睁一闭的生命逻辑,实实在在的肉体存在,感觉到的呼吸和体味,这就是生命的全部。然而,许多时候,并非所有的人都认同那种仅仅是活着的生命哲学。我们渴望庄生梦蝶,在迷失的状态下的自在与飞翔。然而,现实不堪,所以,我们愤怒,我们悲伤,我们恨不得把自己分割成若干个欲望的载体,去彻底体味那种极端而刺激的生命极致。当然,谁都知道,这是痴人说梦。事实上,“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便是一种自由的心境,一种智慧的姿态。只有我们拨开眼前飘拂的云雾,看到蓝天白云、高山流水的清澈与纯净,然后身心俱清,便是一种幸福。红土的这首《清晨》表达的,就是这样恬淡与自足。

“那些还没有醒来的梦就让它/留在梦里  已经醒来的/也让它自己醒着”不管是愁肠千结,还是无限风光,梦和现实一样,它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我们大可不必执着于此,就让它呆在原来的地方,成为我们的人生的坐标或者墓碑。悲也好,喜也罢,反正是不能干扰我此在的生活。真实或者虚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必须遵守自身的伦理:“都留在各自的房间/不会占据我的阳台,也不会喝掉我的豆浆”。在这种心灵暗示下,我还是我,没有成为某种心境的俘虏,没有成为某种欲望的工具,我是一个澄澈自足的鲜活生命。我有我庸常而温暖的人间烟火。然而,诗人清楚,这仅仅是一种选择,我们无法割去暗藏在生命深处的各种声音,“它们醒着,或梦着/都是我的/它们平衡地走在我身体的两侧/既不向左,也不向右”,我们能做的,就是宽容而慈悲地注视那属于自身的一部分,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当成自己日常的空气,让它们和平相处,让它们既可感可触,又随时坠入虚无。

这是一首有禅味的小诗,干净洗练,但味道自足,犹如饮茶,看茶叶浮沉,品大千百味。但最终,还是花非花,雾非雾,清晨不是清晨,黄昏不是黄昏,或者相反,二者本是一体,本在一处。存心感悟,便是生命的自在。2011-5-19

 

《遗己书》

夏春花


我醒得早。

我正在生产一种迷幻剂。

我是母亲,爱人,同志,知己,敌人,

牧马人和自己的路人。

我讨厌这个人,

总是忙于变色,生产

迷幻剂,还喜欢散播烟雾弹。

我讨厌自己,为什么

不是一颗甜莓,

该饱满时饱满,该红艳时红艳;

该腐烂时,绝不会等到

令人生厌的下一秒,

哪怕结实的竹篮已经备好,

哪怕你们比我,醒得还要早。

 

低头的高贵,短暂的永恒

——读夏春花的《遗己书》

辛泊平

 

读夏春花的《遗己书》,我突然想起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嫉妒》里的诗句“我渴望为我而唱的那首挽歌/除了我/不会传入任何人的耳朵”。是的,我们可以写出可以告知世人的句子,然而,那些句子却只能在世俗人伦的背景下才能生效。对于灵魂而言,那些句子没有意义,只有那种超越生存道德的心灵律动,才有信仰的力量和情感的真实。然而,它必定只属于一个人,它拒绝倾听,拒绝共鸣,它是一个人最后的秘密。

“我醒得早。”看似突兀的一句,却体现了当代人深切的生存压力和精神困境。在竞争成为常态的生存之下,人类是缺少灵魂对视的,更多的是一种自觉与不自觉的跟风和盲动,于是,为了赶上所谓的潮流,人们不得不睁大眼睛,绷紧所有的精神之弦,生怕错过时代的动车。在这种状态下,灵魂无片刻安宁可言。所以,诗人此时的“醒”,与其说是生理上的“醒来”,毋宁说是精神上的紧张。因为,诗人并非呓语,而是清醒得冷峻:“我正在生产一种迷幻剂。”在这个迷幻剂的刺激下,诗人游刃有余地充当“母亲,爱人,同志,知己,敌人,/牧马人和自己的路人。”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而自觉的灵魂,诗人无法确定,她必须完成这林林总总社会、伦理角色的转换,而且要做得天衣无缝,要做得左右逢源,要迅速地切割交换面具时的羞愧与不安,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在那种红尘的链条上生命意义。否则,那就是对责任的推卸,对义务的亵渎。这是一种无奈的生存哲学,但是所有人都必须遵守。

然而,当我们站在灵魂的立场上看待生命,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迷幻剂和烟雾弹,是世人的自欺欺人,是人们为那种泛滥的欲望找到的理由,是庸人的教条。在诗人的价值谱系里,所谓的生命,不是走马灯似的角色转化,不是乱轰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众生喧哗。最接近灵魂的生命形式,应该是“该饱满时饱满,该红艳时红艳;/该腐烂时,绝不会等到/令人生厌的下一秒,”的甜莓,丰满多汁而又短暂绚烂的生命状态,拒绝毫无意义的苟延残喘,拒绝浪费自然的行尸走肉,樱花一样的极致,昙花一样的惊艳。它永远纯净,不为名缰利锁所累,只为季节轮回而荣枯,自然而然,干净自足。多么简单的生存状态,却是欲望无限物化时代的奢侈。这是一种悲哀,同时也是一种荣耀,因为,诗人在秘密的心灵空间里完成了一场洗礼:以尘世的低头,完成精神的高贵;以生命的短暂,完成灵魂的永恒。2011-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