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超人来救你,他的大裤衩都来不及穿


今天真热,一点钟的时候我还穿着跨栏背心儿躺在凉席上看书。翘着二郎腿,昏昏欲睡。已经约了小庄、小任出去拍东西,可是真累,我想到还要起床、还要刷牙洗脸、还要穿衣服、还要这个还要那个,差点儿骂人。但是很快我也翻身下地了。

 

我几年前做出版的时候无意想到“二”这个概念就当成签名挂在qq上,后来我辞掉工作、银行卡里也还有钱,就开始满处喝酒。有一天一个朋友跟我说还是做“二”吧!我说行啊。后来是约稿催稿交稿,催稿是最难的。都是朋友给写的,催命鬼这个角色叫我做真不愿意。而且很多稿子都很勉强,我在最开始就太随意了,现在只能自食其果,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后来又做了棉棉的访谈,她不是二,而是我觉得她的角色在体制内外两个端点都非常尴尬。书里还要用些图片,谈过几个画画的,最终都在价格面前分崩离析。后来想干脆自己去照算了。只是这么一想,又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因为后来我又重新开始了工作,工作是最重要的,否则我无法拿别人那么多钱。“二”就放下了。有时吃饭别人会问你那书怎么样了,我就哦一声,这件事情完全是凭兴趣,可是兴趣有时也会忽略,三下没搞定的工作我都自动屏蔽,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会栽在这种习惯上面。很期待啊。。。

 

前两天我又在饭局上哦了一声,于是我决心周末去把照片拍出来,约了小庄和小任。我让他们买了二道杠。南锣那种逼地儿就有。本来想去学校里拍、用大头针别再校服上,松松垮垮、不上不下,特别中国。可是自从出现了抹脖子的事儿,学校就都不让我们进去了,反正我们长得也不像什么好人。

 

后来就说大裤衩见吧。我们仨的直线距离到那都差不多,大裤衩旁边有片工地,其实有很多片工地,那就工地吧。

 

正在支三脚架的时候,过来一个推着土车的,我永远看不出别人的年龄,三四五六十岁吧。三四五六十岁一点儿没忌惮我们,说你们拍吧。可是我们一直在支三脚架于是他有点儿不耐烦了就开始抽烟,我想跟他说话可真没什么可说的。

 

这片工地里,有栋烂尾楼,三四五六十岁说他和很多工友住那。我有点儿不敢相信,楼的一半已经没了,钢筋水泥裸露在外面,我无法想象它还有使用功能。

 

后来照了几张,三四五六十岁拉着一车水泥走了,出来的几张都有点儿逆光。但是也无法弥补了。

 

后来我们仨爬进烂尾楼,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我都不敢进,楼里空旷旷的。有人在睡觉,只铺了床垫,四面透风,地上有无数的空瓶子,可乐或者燕京。没睡觉的人在玩儿手机。。。很多屋子都挂着布帘,帘上写着——有人住。有些甚至打了惊叹号。四处都是苍蝇,我无法选择不用袖子捂住鼻子往前走。这不太好。小庄说,上海也是这样,在两座高楼之间就是棚户区。

 

后来从烂尾楼里爬出来,我们去了旁边的一片工地。有个人站在脚手架上,看我们拿着相机,装的挺像,说是记者啊。我们说做杂志书,他不知道什么是杂志书,就问我有证件吗,我说有个名片,可我真不愿意拿出那个逼玩意儿。我说能给您照相吗,他就把脸藏墙里去了。如果在农村,他肯定都当爷爷了,真害羞哟。于是我只能说那我不照了,他就重新把脸转过来,说你们记者怎么不呼吁提高农民工待遇啊!我们哈哈哈。无法作答。我在文汇报呆过,小庄在新京报和华夏时报呆过。都辞职了厌恶了,如果是媒体,这片工地肯定不能上版面,我们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嘛。

 

后来我们问他怎么去顶层,他用手指了一个黑黢黢的犄角,我们颠儿过去,发现是有个电梯,可是没有按钮啊。后来他说要喊的。刚好有个小民工也要做电梯,他敲了敲电梯门,喊了个人名,电梯刷的就下来了。我觉得很科幻。

 

小民工很喜欢我们的相机,让我们拍他,他有很多表情,这真好。可是他女朋友,应该是他女朋友吧不乐意了,一直问我们,拍什么拍什么拍什么啊。。。我想说做本非法刊物她就真信了。

 

后来进了电梯又想拍开电梯的姑娘,她躲躲闪闪说是因为我没带安全帽吗,听了这个,我突然觉得自己离他们的生活真远。镜头就是侵略,苏珊·桑塔格写过一篇《影像的世界》。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我想着上大学的那几年,真的是求知欲特别强烈,可以说是捏着鼻子都给读了。包括这篇。可现在我非但回忆不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再多谈几回恋爱有必要。那些才叫刻骨铭心。

 

后来到26层我们下了,我很少有机会走进一座还在建造的大楼。也不是很少有机会,而是没这个必要。26层的工人已经很少了,很少的人里还有一半坐在地上抽烟。或者就那么坐着,就像生活中必须的一件事儿,看不出什么目的。我们在钢筋水泥里头穿梭。有个工人说快点儿走不然砖头就掉下来了,我就很下意识的捂住了脑袋。很像生物课上做膝跳反应的那只青蛙。

 

后来看见有人在刷墙,小任说他长得还挺帅,拍他吧。我说好啊,不过其实我对帅不帅没有一点儿兴趣。何况他还是一个孩子,90后吧,95后也有可能。我见过的95后都是在酒吧里,青春跋扈那些个。于是我们说可以给你拍照片吗?小庄还给他中南海,以为这样就可以。小孩儿又刷了两下,自己从脚手架上跳了下来。

 

26层的很多玻璃都还没有封上,五月的风在高处看来已经很大了。我们让小孩儿站在窗边,可是不要离太近,这样就可以拍到大裤衩。小孩儿就那么站着。对于镜头看不出什么好感。我看见他的胳臂上还有刺青,不是一个,是一片。穿了军绿色的裤子和T恤,都是油漆。他不怎么搭理我们,用手机听《爱情买卖》。这表明拍也可以,不拍也可以,和他没什么关系。我们要拍三张,他同意拍一张,我们又说两张吧,可连拍一下子照出去了很多张。。。我觉得这有点儿意思,讨价还价恰好还原了生活本身。

 

小庄还说工地帅哥很多啊!苦逼女青年都来这得了,性生活全部打包解决。我哈哈一笑,觉得真够无聊的。后来我们仨又顺着一小截楼梯爬上了阳台。地上依然堆满了水泥。沙子,风一起,扑面而来。我都很多年没爬到过一个随便什么楼的顶层阳台了。小时候倒是经常。

 

小时候我住过一个四层的楼。顶层阳台放满了收看卫星的大锅,我经常和妹妹上去打羽毛球。每回都要把球打到楼下为止,然后看着路过的汽车把羽毛全给碾烂。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顶层阳台上了锁。如果使劲撬,也能撬开。可是那把锁锈迹斑斑,说真的我有点儿害怕。我不清楚它都锁过什么,像是清朝的。再后来,我们全家就搬出了那座四层小楼,从此之后我也再没有住过那么低的楼了。那一年我就要升六年级。

 

因为我对站在高处有种兴奋,这种兴奋可能来自于我比任何人都恐高,26层的阳台有个大豁口,如果我想不开我就跳下去,但是我现在还想活着。我往豁口走了走,差了一米就开始筛糠。他们喊我别因公殉职啊!我说没事儿,回头给我捐款两块钱。只是此刻,望着对面的大裤衩还有一座座写字楼,我都熟悉的不得了。无数怀揣梦醒的外省青年,日夜兼程奔赴紫禁城,都被圈在了格子间。于是各种人生、各种愿望、各种困顿、各种放弃。我坚持从26层的工地望下去,车水马龙已经变成了一只只甲壳虫。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站在高处总容易想到如果死了呢,哪怕今天阳光万丈,哪怕我还不能理解死的全部含义,可生活永远拖着这条影子倒是真的。

 

因为走得太近差点儿掉下去,他们说我操小心,就算有超人来救你,他的大裤衩都来不及穿。于是我重新站在安全的地方,他们拍我,我说别拍了,反正我也没睡醒。我不想再拍了,咔嚓咔嚓的叫人烦躁。因为站在阳台之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内心深处竟然怀着思念,思念那些风流云散的旧日伙伴。包括我的妹妹,她这会儿正在西半球睡觉。

 

后来陆陆续续又看见几个工人,他们都不怎么愿意在镜头面前表达,如果不愿意就算了吧,因为真的,都没什么必要让别人第二次做出选择。可是也有点儿遗憾,因为这些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纯真。而且我最喜欢的是,他们看着我们,就算毫无恶意,也没有一个人表示微笑。恐怕也确实没这个必要。无端微笑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事儿。我根本想象不出来,它有什么必要作为一种礼仪。

 

后来干完活儿我们就下来了,都不值得停留。只是我还想,如果是晚上呢,当光线不可避免的流逝之后,当我又和朋友喝酒胡闹的时候,这片工地才会真正显出一点儿荒凉。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无法再多感慨了,一个人无法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从理解出发的误解比陌生还可怕一万倍。何况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感慨太多,反而卑劣。这并不比嘲讽本身更高级。我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有点儿卑劣了。这该是如何表达的心情

 

最后再说一个关于阳台的事儿吧,其实我家楼道里也有一个公共阳台。不高、在三层,可是我现在再也不敢去了。甚至连打开阳台的门儿都不敢。去年有一次我喝多了,从电梯上来直接走到楼道的公共阳台,躺了一会儿,当时说不出来的闷热,可能也是这个季节。阳台上的石板凉丝丝的,我觉得无比惬意,掺杂着酒醉。我抬头望天,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在北京见过星辰,事实上也不期待。后来快下半夜了,我有点儿困就进屋睡觉去了。。。可是几天之后,住在楼上的一个年轻人,就从顶层飞了下来,不偏不倚摔在了我躺过的那个石板上。现场很快得到清理,小区物业为此还受了表彰,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从未发生,可我还是感到不寒而栗。如果现在回家很晚的话,我都避免让目光滑过那扇通往阳台的小门。

 

大约就是这些吧,怎么说呢,虽然这仅仅是一篇博客,可我想,它依然值得拥有一个题目,我本来想叫《风来浪也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