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却的文明梦魇(一)


难却的文明梦魇

——畅游曲阜读“三孔”之一

 

唐正鹏

 

 “千年礼乐归东鲁,万古衣冠拜素王。”自从有了孔子,人类文明史上就多了一位杰出的精神导师,中华文明便有了连绵几千年的文化基石;自从有了孔子,齐鲁乃至中国便是古代最为闻名的礼仪之邦,自从有了孔子,山东便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文化大省,曲阜因了孔子,更是扬名天下、名扬海外。畅游曲阜孔府、孔庙、孔林,足以让你在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金钟玉磬声中,领悟孔子的思想与情怀,体悟孔学的睿智与务实,感悟孔子超越时空的卓越与伟大。

——题记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机缘,在大连和青岛呆了两天后,去山东曲阜拜谒孔子,刚好是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我们的孔子刚满二千五百五十九岁,车到泰山脚下的泰安县,就闻听孔子故里曲阜正在举办祭孔大典,参加祭祀典礼的政要且不说,来自国内及世界各地的著名学者就不下百位,好不热闹,好不令人心动啊!

陪同我们前往曲阜的,是青岛一个旅行社的导游,不知道姓“姜”还是姓“蒋”,反正她要大家管她叫“酱油”或者“酱导”说是这样好记,说不准下次还会来照顾她的生意。别看她长相不咋的,个子不高,体态稍廋,但很灵活也很风趣。说起孔子来,可是一套一套的:“孔子是他父亲叔梁纥与母亲颜征在‘野合’而生,个子蛮高,拿今天的米尺量量,少说也有一米八九,长相很丑,皮肤黑,双手过膝,特别是头顶四周高中间低。孔子的母亲颜征在16岁时,因在当时曲阜的尼丘山(后来改名尼山,一直沿用至今)附近做农活,将孔子生在尼山上的一座山洞里,母亲见刚出生的孔子如此丑陋,便把他弃于洞中一块石板上,独自回家了。”

见游客们一脸惊奇,“酱油”继续说:“这事可急坏了孔子的外婆,急忙带女儿赶往山洞。可是,刚到山洞门口,母女两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但见一只毛色斑斓的猛虎把守洞口,见有人来,便长啸而去。洞内一直守侯在孔子身旁,不停地煽动着硕大的翅膀,给孔子驱赶蝇蚊的那只大鹰,更是展翅高翔,直冲云天里去了。待到一切平静下来后,外婆双手托起了孔子交给颜征在。”“呵呵,大家不知道吧!孔子的外婆万万没有料到,她这一手托起的却是一位几千来名冠古今中外的圣人,也是人类世界文明史上最伟大的文化巨人!孔子的外婆功不可没啊!”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导游说到这里早已情不自禁,陶醉其中了。

据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一文中记载:“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而因名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古代“尼丘山”到后来为何改名“尼山”,很可能是讳孔子名的缘故吧,因为,我国古代有“讳名不讳字”这么一条规矩。如此说来,还真被“酱导”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在曲阜一代流传孔子出生时,有“虎守门,鹰打扇”这种怪异传说,更说明了孔子在曲阜一带百姓心中的神秘与神圣,当让不足为怪。

说话间,从泰安县城到曲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结束了。下得车来,眼前这座心仪已久圣城曲阜早已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热之闹之了。

我们参观的第一站便是位于曲阜城中心的孔庙。来到孔庙前,迎面便是一座题有“金声玉振”的牌坊。再过淸乾隆皇帝题额的“棂星门”,便是进入孔庙的第一道大门——“圣时门”了。拾级而上跨过圣时门,眼前洞开一座偌大的院落,三座纵跨的石砌拱桥跃入眼帘,一泓碧水穿桥而过,绕壁而行,清澈澄明,波光粼粼,给幽深肃穆的庭院顿添生气。院内森森古柏参天,匝地绿草泛茵,行走其间,眼观周身皴裂、老干横枝的古木,黄瓦朱垣的宫墙,备感孔庙的古老和庄严,心中那份对孔子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由于时间关系,我们走马观花式地历次和参观弘道门、大中门、同文门、奎文阁、十三御碑亭等景点后,由十三碑亭北向取五门居中的大成门直奔孔庙的主建筑——大成殿。进入大成门后,舍去东、西两路的景点,择中路参观相传是孔子教徒讲学的“杏坛”。 杏坛建筑为十字结脊,黄瓦朱栏,雕梁画栋,彩绘绚烂精美,坛前设置石刻香炉,坛侧植有杏树。关于杏坛的线索,最早出现在《庄子.渔父篇》,文中说:“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北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倚柱而立,凝神静思,冥冥之中,孔子就端坐在春风摇曳的杏花从中,鼓琴而歌,姿态优雅,面容慈祥。从那遥远的时空里淌出的琴韵歌声,萦于耳,盈于心,叩击着人们的心弦。难怪大清朝最富性情的乾隆皇帝春游杏坛时,也禁不住命笔作诗:重来又值灿开时,几树东风簇绛枝,岂是人间凡卉比,文明终古共春熙。步出杏坛,正北向就是清雍正皇帝亲手题匾的大成殿,这座金黄色的大殿矗立在双层石栏的台基上,双重飞檐中间的竖匾上木刻贴金的几条金龙围护中“大成殿”三个大字。整个建筑庄严雄伟,足以与北京故宫里的太和殿媲美。遗憾地是,这一天山东电视台在殿前彩排“祭孔大典”,未能一睹孔子及其历代配享大儒的尊容。只好转入供奉孔子夫人亓官氏的寝殿,再由圣迹殿出孔庙。

据导游介绍,这座始建于孔子去世后两年的东周元王三年(公约前478年),到目前拥有九进院落、占地20多公顷的孔庙,自汉代以来,先后大修15次,中修31次,小修少说也在百次以上。不仅以其规模宏大、气势恢宏、保存完好而成为世界建筑史上唯一的孤例,更以其大量的牌坊亭台、碑碣牌匾和高规格文物藏品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游客。其实,孔庙更是一部中华文明史,它以其独特的方式阐释着孔子学说和儒家文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以及围绕“皇权”为中心的中国古代治统文化产生、发展的过程,耐人寻味,发人深思。

孔庙牌坊题额中,印象最深的要数“金声玉振”坊和“棂星门”里南侧的“太和元气”坊。说起“金声玉振”,便让人想起了孟子的几句话来: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也者,终条理也。意寓孔子集古先贤思想和智慧之大成,是独步古今的大思想家和大学问家。乾隆手书的“棂星门”更能说明这位满族皇帝对孔子的推崇到了极致。看看“棂星门”的“灵”字,繁体为“欞”,但乾隆题写此字左边“霊”下部却少了“巫”字,有人说这个字笔画多,写全了字形就显臃肿,不好看,故略了“巫”。这个说法似乎有理,其实不然。为什么呢?乾隆也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我见其《三希堂法帖》乾隆的书法深得王羲之、欧阳询书体、笔法之精要,处理一个“欞”字应该不是问题。倒是另外一种说法更能说明乾隆当时的想法:孔子的学问与“巫术”无关,是中华文化中的正统,是不容玷污和杂糅其他的。这里“棂星” 就是“灵星”,即古代天文中的“天田星”,得士之庆,古人祭天必祭此星。乾隆在孔庙设门并题“灵星”,用意非常明白,那就是——尊孔如同尊天“太和元气”坊上所题“太和元气”源于道教文化。道家认为宇宙万物源道而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为超宇宙的“无无无之无”;一源道而生,为抽象宇宙之“无无之无”;二源一而生,为抽象宇宙中的“无之无”,即物质的原初之气;三源二而生,为“原初之气”变化而来的“混沌之气”,即“太和元气”,由这种“太和元气”按照“阴阳”、“五行”运行而化生天地之间的万物。孔庙以此题坊,意寓孔子及其思想学问犹如“道”化生万物一般具有化育万民的功能。所有这一切,足见古今之人对孔子的褒举和赞颂,同时也印证了在中华文明的发展史上,人们对孔子及其学说对中华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认同和首肯,以至于“德牟天地”、“道冠古今”。

         众多的牌匾里,最有水平的莫过于乾隆皇帝题写的“时中立极”,其次是雍正的“万世师表”,最差的自然要数光绪的“斯文于兹”了。从乾隆的题匾看,我认为乾隆堪称中国历史上最懂孔学的一位皇帝。孔子学问的核心由两个方面组成,一为“仁”与“义”,二是“时”与“中”,这个方面相辅相成,实现“仁义”的根本方法是“时中”,运用“时中”目标则为“仁义”。要说清这个问题,不得不掉掉书袋子:孔子的思想很大程度上发端于《易》,他曾在《易.说卦传》中说:“昔者圣人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所以“仁义”反映的是孔子正确的社会观,同时他承认把自然与社会相比,社会是第二位的。孔子为了解释“仁义”,又在《中庸.哀公问政》和《论语.泰伯》中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焉”、“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这两句话说明,孔子的“仁义”是针对人类的“仁义”,他把“父子之亲”的“亲”推而广之到全体人类,为的是建立一个稳定社会秩序,让众生各得其所,绝不是庄子所说的“虎狼之仁”,这就是孔子的伟大之所在。至于如何推行和实现“仁义”之理想,孔子不赞成愚忠愚孝,必须采用“时中”的方法去处理,语出《论语.泰伯》的“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就是例证,一个“君昏臣奸”、“民怨载道”的“危乱之邦”或者说是政治集团,君子是可以拂袖而的,也是不必为期尽“忠”的。这正好说明了孔学的另一个核心——“时中”。孔子认为,万事万物是应“时”而变的,所以才有了“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焉,去父母国之道也’”(《孟子.万章下》)这两段话。孔子把“中”作为一生中为人处事、从政为学所要追求的最高境界,他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及也”(论语.子路)。这里提出的“过犹不及”的理念,早已超越了时空,让当代人受用不尽!

 游完孔庙,已过午时。根据进庙时的约定,大伙儿就在孔庙附近一家当地人经营的餐馆里共进午餐。不一会儿,十几道大碟小盘的美味菜肴便上了桌,因为下午还有游程,所以不喝酒。端起饭碗,大家一个劲儿地争着吃当地的一道名菜——白菜煮豆腐。说来也怪,曲阜的豆腐制作时不用石膏,直接拿这里井水冲入滚烫的豆浆,一会儿便可以挤压出豆腐,于是有人便称这为孔府豆腐。与白菜煮着吃,虽有些微苦,但却鲜嫩异常,十分可口,据店家介绍,此菜曲阜独有,还有养颜却病的功效哩。品着佳肴,各自谈着游孔庙的感受,大家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孔庙不像历史上诸如纣王的鹿台,秦始皇的阿房宫,汉、唐王朝的宫殿以及其他一些古代著名建筑那样,如烟似云般消失在时空隧道和人们的记忆中,而是历经两千多年岁月剥蚀,还如此辉煌,如此完整。这是为什么?或说与孔子学问有关,或说历代皇帝功不可没。这样的解释有一定的道理,但还是显得苍白无力。在我看来,孔庙的延续与辉煌,是历代皇权统治集团以孔子为标榜,建立和改造以儒家思想为主的道通支撑体系,继而巩固皇权统治的必然结果。但凡有一点儿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人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所说的“儒家学说”,不是真正的孔学,是经过历代皇权统治集团及其所谓的“大儒”改造过的孔学。汉代本来就一分为八的孔学,被董仲舒与阴阳家的学说相杂糅,把荒诞不经的谶讳迷信引入孔学,编制了一套“天授神权”、“天人感应”的儒家神学学教,为皇权编造理论,蛊惑人心。尤其是把孔子的“夫妇有别”、“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钢化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自此登上历史舞台;魏晋时期的董元又将玄学与董仲舒儒学合流成尚虚谈、不务实的儒学;宋明时期又被程颢、程颐、朱熹、王阳明等辈改造成所谓“去人欲”、“存天理”,几乎不近人情的理学和心学。经过千多年的异化,孔学的学理和内核几乎丧失殆尽。虽然这种所谓的“儒学”背离了孔子的初衷,但却完全迎合了历代帝王的统治需要,成为支撑治统文化和治统理论的道统体系。所以,历代帝王才借孔子的“名人效应”,把孔庙作为宣扬这种道统文化的载体连续不断地修缮和扩充。当然,由于孔子的学说具有所谓“难与进取,可与守成”的特征,有利于维护社会安宁秩序,“治世尊孔,乱世反孔”已经被历史事实所证明,由此,古今之人那种期盼社会安宁稳定的这种心理或者理想,自然也是孔庙得以延续的重要原因。

 时至今日,也许人们会明白,造成近现代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并非孔子学说,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延续几千年的皇权治统,和支撑这种治统、经过无数次改造、被严重扭曲异化了的孔学——儒学道统。因此,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有理由,也有责任剥开笼罩在孔子学说上的层层迷雾,还原孔学、挖掘孔学、研究孔学、发展孔学,为建设今天的和谐社会寻找传统的文化根基和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