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哲:文明的碰撞与现代性反思


 

 

 

1989年末的《与狼共舞》,凯文·科斯特纳同时担任导演和主演将不被看好和被人们冷落遗忘的西部片再次搬上了荧幕,并且获得巨大的成功。与其说这是一部西部片,不如说它是将写实主义风格与浪漫主义情调融为一体的伟大史诗,世界电影史上一部永垂不朽的西部传奇。片场233分钟,叙述的思路结构、故事主线也非常简单,却丝毫不会有冗长拖沓的感受。某种意义上,《与狼共舞》把观众带回了1860年代美国白人西进的那一段历史。通过主人公邓巴只身前往边疆哨所,经历与苏族人的猜疑到最后的彼此接受与建立友谊,经历与波尼族的冲突,最终与白人文化的对立与不能沟通的过程,电影以这条线索展现的马背文明逐渐在现代文明扩张中消亡的宏大背景。笔者特别钟爱史诗般的作品,就在于导演追求的也许是一种相对更中立和真实的角度。在这部电影中,关于文明的进程与冲突,现代文明的卓越与卑微这些命题的思考,可能导演也无法给出答案,所以电影没有以一种植入者的角度为我们灌输某种价值取向,而是启发每一个观众去以电影的叙事为基础思考这些问题,并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就如同电影中那些一望无际,洗练清澈的草原一般。

 

一、文明的碰撞

文明的碰撞必然会伴随着两种形式发生:冲突与融合。在本部电影中,这两种形式都得到一定体现和展示。

在白人的口中,印第安人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不是乞丐就是小偷”;在印第安人眼中,白人则是残酷的,神秘而具有强大力量的,但又体质羸弱,不属于造物者青睐的种族。影片在邓巴前往边疆一开始就展现以白人为代表的现代文明与以苏族为代表的印第安族草原文明的冲突。

哨所的战士们都放弃了守卫,马匹被苏族人偷走,邓巴只能一人守卫边疆;对印第安人持有仇视心理车夫被波尼族人残忍的杀害;“风中散发”在苏族部落会议上认为应该去解决掉邓巴,因为他正是一个对印第安族群有威胁的白人;而与此同时,邓巴也不敢掉以轻心,在发现了印第安人的行踪后建立起防御体系,即便是夜晚睡觉都十分警惕。然而故事非常巧合的却使得邓巴与苏族人发展出了友谊。原因在于苏族的巫师“KICKING BIRD”是一个比较开放,也相对友好的印第安人,而他在第一次见到邓巴之时,恰好邓巴在河水里沐浴,赤身裸体。在他看来,一个白人没有身着“现代文明的产物”,却是如此自然随性的生活,或许是有神祗在其中。再之后,苏族少年试图偷邓巴的马,结果由于邓巴的马颇通人性,与邓巴感情深厚,挣脱而回。苏族壮年战士“风中散发”再次带人偷马,还是不得。这些事情加深了KCIKING BIRD的认识——这个白人不是一般的白人。而苏族人的试探又传递给了邓巴以友好的信息,至少不是一种愚昧、残暴、野蛮的印象。所以邓巴也渐渐放下了对苏族人的警惕,他们慢慢开始有了交流,探讨“水牛”何时而来,试图学习彼此的语言等等。而这种交流的里程碑便是他们有了物质上的交换,邓巴给了他们糖、咖啡之类现代社会的食用品,而苏族人回送给邓巴贵重的兽皮。他们的交换既不是为了获利,也不是为了分工,而更多的是在某种意义上是友谊和安全的象征,象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告别了野蛮的掠夺与争抢,而是通过和平的交换方式得以展现。再之后,邓巴发现水牛一举成为族内英雄,渐渐苏族女孩产生爱情,带领苏族劳人妇女抵御波尼族偷袭,邓巴已经远离了白人的“文明”世界,他融入到了这个古老而团结的族群当中。

邓巴与苏族的友谊的形成与发展是故事的主线,平心而论,这段友谊中既有值得我们宣扬的地方,也不可避免的存在偶然的因素。说它值得我们宣扬,是因为KICKING BIRD与邓巴为多元文化沟通作出了一个最好的典范,即便是语言不通,习俗各异,但如果他们假想彼此的出发点是善良而友好的,两种看似存在沟壑的文明之间就有搭起桥梁的可能。邓巴让苏族人尝到了糖的味道,让他们感到了枪得巨大作用,这些都是现代的工业文明带来的成果;而邓巴所体会到的也许更多,苏族人的团结友爱,族内人彼此不离不弃,对自然的敬畏与崇拜等,这些也许都是“功利”、“理性”的白人所不具备,或者说是忘却了的古老智慧。但是之所以说存在着偶然的因素,是因为本身像KICKING BIRD、邓巴这样面对未知的事物,不去轻信人们偏见的描述而是依靠自己的亲身经历感知的人就很少,而他们又要恰好有一些事件促使彼此的最初交流。我们可以假想,如果不是邓巴只身守卫边疆而是有一大批美国士兵,或许偷袭和战斗就会直接打响;如果不是邓巴无意间给苏族人留下一种奇怪非凡的印象,或许他已经被苏族人暗中杀死;又如果KICKING BIRD的身份发生变化,不是一个部落的宗教、精神领袖,恐怕他的意见和宽容也不足以让族群试图接受一个白人。可以看到的是,两个文明,他们拥有的是不同的历史,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语言,他们的沟通和交流实在有太多的困难和阻碍。1而仇恨会延续,误解会扩大,偏见会自我复制与自我强化,这些让最初状态下的双方得何等的小心谨慎才不会走向冲突与隔膜。10年前的“911”事件,多少中国人欢呼雀跃,把大使馆被炸的愤怒宣泄在美国普通人民的悲惨与痛苦之上;而在欧洲、美国,又有多少人在根本不了解实情的情况下大骂中国“DIRTY POLITIC”,带有对东方古国的偏见;即便是在国内,多少没有去过上海的人说上海人排外,又有多少没有在河南生活过的人说河南人狡诈善骗。凯文·科斯特纳以美国西部这段经典的历史,将人类发展史中不可避免的文明冲突、误解、矛盾,以及在当今同一个社会中不同群体之间的隔阂、偏见、仇恨深刻的揭示了出来。

与邓巴和苏族的友谊相对比的,是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文明冲突。多年前,“挥拳而立”的父母、朋友就是被印第安人残忍的杀害,从而她才流落到苏族中被收留长大。而邓巴在融入苏族过程中,部落里也会偶有残杀白人的情况,邓巴则自我安慰那个白人也许犯下了巨大的罪过。而白人则对印第安人持有更深的偏见,一方面鄙视他们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文化,另一方面又对他们杀害白人的残暴粗鲁存在害怕。整部电影的大背景是西进运动的趋势,这才是两种文明的根本冲突点——即两个群体对待土地与自然的态度。白人社会是一种掠夺式的、人定胜天的占有、征服模式,而传统的印第安人则如同其他动物一般是寄居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员,他们同样捕杀动物,但绝对不会虐杀;他们同样也会有不同部落的战争,但由于生产力的相对平衡,也不会出现压倒性的优势与欺凌。白人要扩张土地,要种田,要挖矿,要生产,要把他们的“文明”撒向每一片土地;而印第安人要自然的土地,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要依赖草原的水牛,依赖四季的规律。根本上是因为他们在这一点上不可调和的冲突,导致了文明的冲突。KICKING BIRD一直在询问邓巴,白人什么时候会来?会来多少人?答案是白人的扩张不可阻挡,而来多少人这个问题,可能印第安一个小部落根本无法想象。所以在电影的结尾,说十三年后,伟大的马背文明就此一去不复返。印第安人失去了他们祖传下来赖以生存的土地,随之消逝的是他们根植于这片草原的文化。在武力上,白人的文明占优了绝对的优势,历史证明了他们可以侵略每一片土地,

改变原住民的生活基础从而改变他们的文明。但是这种胜者为王的逻辑在这部电影里受到了质疑,邓巴的选择便是最有力的反思。发达的现代文明没有提供一个幸福的栖息地,人们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群体也不懂得与自然相处。相较于白人的贪婪、暴躁,苏族人更加的平和,友爱,享受生活;相较于白人屠杀水牛,只为取得兽皮,印第安人更懂得如何维持生态平衡,合理捕杀。虽然他们也许在理论上并没有什么深究,但千百年的经验让他们拥有古老的智慧,在自然面前显得谦逊而诚恳;而知识更丰富,更理性的白人文明却因而更加自大乃至自负。有人认为,《与狼共舞》是一部为歌颂印第安人的电影,而我则认为某种意义上导演本身并没有真切的给出答案,只是留下了很多问题。在白人与印第安文明的碰撞中,最终以现代文明的胜利,古老文明的消亡而告终。而那些古老文明的智慧也在这种结局里被忘却。伟大的、文明的、武器先进的白人最终取得了胜利,他们终于毁了印第安人的家园,不留给他们哪怕一寸土地,甚至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也许只要用心沟通,文明的碰撞会有更闪亮的火花,留给后人的文明成果也会更加的璀璨。

二、现代性反思

整体上来说,《与狼共舞》对印第安人的态度是积极的。他们的确有愚昧之处,野蛮之处,而他们淳朴、团结的民风却又与电影里壮美凝重的大草原如此的和谐。电影用邓巴的选择与态度留下了对文明发展和进步的评判标准的反思。“理性”、“民主”、“自由”、“权利”、“平等”这些概念在西方人心中是不证自明的先验真理。理性的思维构建出了体系化的、科学的、先进高生产力的现代文明,同时也就衍生出了与之相应的现代性视角。理性地、推理地对有序化、秩序化的追求是现代性的内在需求。2知识与权力的共生是现代性的最显著特征。在鲍曼的表述中是探讨一国的知识分子,而我认为扩宽到本部电影当中,该问题在白人文明西进上体现得非常突出。

现代生产力的飞速发展造就的是社会如同病态的机器,自大的废物3。当白人踏上西进的道路时,他们把他们的信仰、生活方式、思考方式设立为一切正常的标杆与真理,而忽略了自我批判的警惕性。当其他文明进入发生碰撞的时候,白人文明是排斥与不认同,或认为其他文明是劣等的,或者就以武力来决定文明的高低。这种思维渗入到了电影里整个白人世界里,他们不跟印第安人留机会,他们不会用一种更文明的方式去让印第安人在不同的生活方式里选择。而历史的悲剧在于总是只有胜利者能回头看这一段故事起伏,适应了白人社会的印第安人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没有了水牛、良好的自然环境的印第安土著也不可能再继续存活下去。这并不意味着白人的文明就更先进,或者印第安人就更应该选择这条文明进程。电影细腻的描述了印第安土著的生活习俗,在那个环境下他们拥有的是自己的生存模式,很难分清楚在哪种环境下的人更幸福,而至少邓巴选择了后者。

在鲍曼看来,后现代世界需要接受的是:人类世界的“混乱状态”不是一个暂时的、可修理的状态,这种状态也并非迟早要被有秩序的、系统的、理性的规则所代替。事实上,这种混乱的状态将会持续存在。在后现代的世界中,我们不仅要学会与尚未解释的事实和行为共存,而且要学会与无法解释的事实和行为共存。正是这些事实和行为构成了人类困境中坚硬的、不可消除的主要部分。后现

代是批判现代性、反思现代性的一股有力思潮,很多学者并不认为后现代主义成功的构建了新的思想体系,而更多的停留在反思和碎片式的批判阶段。无论如何,这部电影借助“伟大而落后”的马背文明的独特魅力与它消亡的悲惨历史向我们揭示了这一深刻的命题。人类世界的和谐发展很难通过用一种更优、更先进的有秩序的模式来统一进化,如果没有沟通与融合,现实的残酷将正是文化的苦难。对自然与经验的敬畏应该回到人类的文明思想中,对理性、文明、自由等看似不证自明的概念的崇拜应该被解除。而更加宽容的心不仅仅在人际交往中很重要,在文明的演进中也扮演者重要的角色。历史中那灰暗的故事总会提醒我们在未来的路上变得更加的谦逊。

 

结语

主人公的名字叫“与狼共舞”,取自于在草原上时那只狼眷恋的跟随着邓巴,人与狼在草原上跑跑停停,嬉戏之态仿若共舞,故名“与狼共舞”。电影里把大草原的美丽发挥到了极致,雄浑而简练,透露着朝气的生命力与深邃的神秘感。邓巴最后和妻子离开了土著以防止白人的追杀牵连苏族,“风中怒发”在山崖大喊只为留下朋友。这些微观而个人的情感让这厚重的历史有了鲜活感,整部电影的音乐也非常的合适,为这个主题提供了宏大而又不失细腻的画布,让那些深刻而值得长久回味的问题如此自然的在电影故事里生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