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写作,读写作



    不少人对我说:你是作家,你儿子写作文没问题了。我问:何以见得?我以为对方会说遗传什么的,文学艺术固然天资重要,但是运气更重要。所以我们看到那么多其实很一般的“经典作家”、“经典艺术家”,都不明白怎么成“经典”了。但对方却说:你可以教他呀!我还真不敢教儿子,我全权托给了他的语文老师。我相信他的语文老师比我强。
    去年和今年高考期间,语文科考试结束的下午,《海峡都市报》都请几个嘉宾谈高考作文题。两年都叫了我。今年是三个嘉宾,除我而外,两个是中学资深的语文教师。他们是有发言权的,我则未必。虽然我也曾经当过六年中学语文教师,但早已时过境迁了。《海峡都市报》解释说,我是作为作家被邀请的,从作家角度谈谈这作文题。在节目中,我表示文学写作跟学生作文没有关系,但其中一个嘉宾认为有关系:高中学生在高一高二阶段,应该向作家学,高三了,回到语文教师手上,训练考试。这说法不无道理。
    但我仍然不敢心安理得地觉得可以指导中学生写作,因为此写作非彼写作。当年大学毕业,其实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执意不肯去当中学语文教师。学生作文之与文学写作,最主要的是价值取向不同,学生作文需要“正确”的价值取向。何谓“正确”?就是有主流的价值观,积极向上的精神,明事理,辨是非,歌颂“真善美”,鞭挞“假丑恶”。而文学写作是不讲这些的,或者说,是超越了这些。这样就很可怕。所以我不赞成去写作,只不过自己是掉进去了,没办法了。曾经被邀请给一个中学文学社开讲座,我从头到尾都在讲不要写作,让学生诧异。一般来说,科学家喜欢鼓励人热爱科学,教师也一定是鼓励学生好好读书,我作为作家,怎么却让他们不要写作?因为文学是有害人生的。有学生就问:那么怎样才能既写作而又不损害人生呢?我答:到《读者》为止。学生们大笑。这些文学社的学生,眼光很多是超越过了《读者》的,他们看不起《读者》里面的文章,但确实只有《读者》里的那些励志文章、优美文章,才能让你快乐生活,或者说是“诗意的栖居”。真正的文学是无世俗意义上的诗意的。作文要是这么写,一定是不行的。每年高考过后,网络上都会流传一些“0分作文”,不管是否杜撰的,但几乎都具有价值取向不正确的面目。
    我这么说,未必就是在挖苦当今的作文教育。我甚至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对的。曾经,我的《冒犯书》被查禁,有为我声援的,也有反对我的,反对者中有人问:你愿意给你的孩子看吗?当年批判贾平凹《废都》时,也有人这么问他。我不知道贾平凹是否不在乎他的女儿看《废都》,我是没底气让我儿子看《冒犯书》的。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叶公好龙”,作家就是“叶公”,这无须回避。当然作家必须真诚,但这“真诚”,跟世俗意义上的“真诚”也不是一回事,它勿宁是一种纠结。作家的良心永远是建立在纠结之上的,于是才是真的良心。当然“《冒犯书》事件”既然成了公共事件,最后总要被逼问意见,有专家说,必须实行文学作品“分级制”,并要以“《冒犯书》事件”为契机,推动中国文学作品“分级制”的实行。媒体问我,我也只能同意。因为除此而外,再无他法。
    但我仍怀疑作家能揣着《读者》,把《读者》的文章教给中学生。几乎所有作家都会说写作靠直觉,怎么写?即使像我,写作前习惯于条分缕析,准备的笔记文字甚至比最后完成的作品还要长,也仍然很靠直觉。写起来,有时疯马似的,好像跑进了幽暗的隧道,那些准备了的笔记未必用得上。所以作家往往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写作的,对那些解读他的文字,都觉得“扯”。这样,不仅不能教学生,而且也剥夺了语文教师教学生的权利了。学生会觉得,语文教师所教的就是“扯”。不仅教写作上是“扯”,教解读写作上也是“扯”。
    今年福建高考语文试卷,就在解读写作上“扯”出了尴尬。考卷用了一篇叫《朱启钤:被抹掉的奠基人》的文章,让学生回答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作者为什么两次提到6月13日那场大雨?请谈谈你的看法。标准答案是:1、文章开头写雨中正阳门箭楼的修缮,引出朱启钤1915年就开始有计划地进行北京市政工程建设(或,现代北京的旧城仍保留了朱启钤当年规划的格局);2、结尾的雨引出营造学社旧址的落寞和朱启钤故居成为大杂院的情况,照应文题,引发读者的联想和感慨;3、首尾呼应,结构完整。开头写正阳门箭楼的修缮,结尾写营造学社旧址故宫端门外西朝房的落寞、朱启钤故居的杂乱,二者通过“雨”联系在一起,抚今追昔,深化了“不要忘记这位奠基人”的主题。不料文章作者林天宏出来说话了:“问作者为什么提了两次大雨,标准答案忽忽说了一堆,真正的原因是,我写稿时窗外正好在下雨……出卷前问问我好吗?”
    大跌眼镜。
    论说,作者是权威。我的文章我作主,我想到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写,只有我说了算。只是苦了解读者了。语文教师不是作家本人,但又必须扮演作家本人的角色,来阐述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为什么这么写?这本事,只有上帝才行。但是语文教师又不是上帝,这“假扮上帝”,就很容易难堪。再说,教学不“扯”,怎么教?不是修禅宗,丢一个“公案”,丫们悟去!靠“悟”是无法考试的,即使不考试,只“悟”不表达也不行。作家写作,不就是表达吗?那些相信自己的文章是“梦笔生花”的写作者,也一定要动笔去写的。只是解读别人的文章,是代别人表达,就容易成了“扯”。
    如果再遇到作家脾气乖张,或者是作家出于策略:作家很明白,跟专业阅读者(如评论家、文学教师)的关系,必须保持一定的错位,虽然作家是评论家捧出来的,但是很多作家在骨子里,是看不起评论家的,所以作家和评论家论剑时,往往是作家神秘而自傲,而评论家则也以雄辩而自得的策略来应对。作家和评论家简直就是一对冤家。这样,作家就不能完全认可评论家的解读,这样才神秘,才显境界。这样,解读者就更难堪了。
    其实,即使作家凭直觉写作,也未必是阐述不得的。写作者没有意识到的,未必潜意识里也没有。写作更多是在潜意识支配之下,写作者自己也未必意识到。从这点上说,写作者未必就是权威。
    当然,如果是出于恶心考试制度,又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