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们为何总是那样惶惶不安?


接受生命之小,爱上更小的人间

——读大卫的《虚无之诗》

辛泊平

 

爱上虚无,是一个人的悲剧。相对于那些可见、可感、可触的东西,虚无仅仅是一种感觉,而且是一种无法示人的感觉。许多时候,为了所谓的生存,那沉重的肉身,我们不得不在喧嚣的物质世界里沉沦,然后习惯,然后成为灵肉的沉疴,须臾不离,直到生命结束。一般意义上的生命过程,仅此而已。当然,如果能尽情享受这个过程,那或许也算中庸层面上的完美人生。然而,总有一些灵魂在怀疑中逼近真相,在沉沦时不甘堕落,于是,超越生命本身的意义产生。但是,那种意义无法决定此生的荣辱浮沉,它更像一个身份暧昧的私生子,在尴尬之中体验生命另一维度的呼吸与体温。于是,痛苦产生,庄严产生,与之而来的责难与高贵产生。真正的诗人就是这样一群震撼于灵魂秘密的人,他们执着于虚无之境,沉溺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眩晕,并在其中孕育诗歌的蛾子,用自身的灵肉之精,把它养成翩然于人世之上的蝴蝶。大卫的《虚无之诗》便是这样的蝴蝶,让人恍如隔世的蝴蝶。

一般意义上的认知过程,从学校里学到的规律,都是从小到大,所谓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智慧。这是一种有效的、但也是功利的法则。而诗人,却能”通过河流也会爱上一滴水”,这不仅仅是一种逆向思维,更是面对世界从混沌到清晰的一种感受,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它鄙薄逻辑,无视规则。只有全面打开的生命才能坠入世界的本原状态,并于其中发现属于自我的出口。而这一切的前提,则是放下世俗教育的成见,庄生梦蝶,以混沌的生命融入混沌的世界。只有这样,才会真正体悟到那种飘忽不定的虚无之美:“天空新崭崭,仿佛从来没被人看过/蓝得让人心慌,仿佛这蓝/是所有蓝的祖先”。因为在这个保护生命懵懂之纯的天空下,没有了所谓的知识、荣誉的玷污,没有了财富、欲望的污染,所以,天空才会有如此纯净的蓝。而发现它的眼睛,也必定洗礼之后的纯净如婴儿的眼睛。

在混沌之中,感受天地的无涯,时间的无限,于是,放下昔日那些孟浪和乖张,远离那些自负与狂妄,人重新确认自身之小,并且热爱它。因为,诗人已经洞悉:大,是膨胀的幻想,小,才是生命的真实。诗人在湛蓝无垠的天空下,接近了神性,于是顿悟:“一个人倘若过于锋利/就会变成刀子,自己/把自己杀死”,只有安于此身之小,并接受向下的命运,才是生命最终的回归。

安心之后,然后回头,诗人终于明白,我们的不安,其实并非现实的动荡,而是因为我们自己“因为寂寞,我在体内/饲养了万千小兽”,正如六祖慧能所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我们饲养的那些小兽就是形形色色的欲望,它们纠缠不清,我们也就心神不定。而明心见性之后,再看大千红尘,便会是另一番景象:“尘归尘,土归土,十万条河流/只是一条河流”, “木叶尽绽,盈即是虚,/小就是满”,再次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一切又归于原点。承认并接受“小”的宿命,诗人才会珍惜此在的一切,才会爱上“更小的人间”,才会“爱上了人类/我把自己抛在了一边”。 面对自身的孤独与虚弱,诗人不再惶惶不安,他已经坦然,已经自在。

当然,诗人并没有彻底羽化登仙,也并非执意佛法的渐顿,瞬间的顿悟之后,置身人间烟火,依然会有悲欣,不可避免的人生状态。但哀而不伤,诗人的悲欣和哭泣,已经不是念念不忘的“我执”,而是与天地同步的脉动。泪水洗过的田野是澄明的,它适合抒情,适合朗诵,而大地的脉搏,天空的呼吸,也即是诗人的脉搏与呼吸,即使满含悲怆,也是天地与众生的大悲怆,是地壳深处的岩浆与地火,是天空刚健的呼吸与力量。

大卫的诗是刚健的,错落有致的短句和整饬的结构,使诗歌既有金属的光芒,也有玉石一样的润泽,节奏匀称,有铿锵之声,读之难忘。2011-6-22

 

 

附:大卫《虚无之诗》

 

 

 

爱上了虚无,仿佛虚无是一件

美好的事物

通过河流也会爱上一滴水

 

天空新崭崭,仿佛从来没被人看过

蓝得让人心慌,仿佛这蓝

是所有蓝的祖先

 

昨日之我是小的,明日之我

更小,今日,我就在小

与更小之间。一个人倘若过于锋利

就会变成刀子,自己

把自己杀死

 

尘归尘,土归土,十万条河流

只是一条河流

因为寂寞,我在体内

饲养了万千小兽

 

木叶尽绽,盈即是虚,

小就是满

所以我才会爱上

更小的人间

 

我有孤独的一面,虚弱的一面

因为爱上了人类

我把自己抛在了一边

 

泪水过后,五月的田野

适合抒情、朗诵

无人的夜里,我有悲欣,低低的哭泣

我发疯并带着天空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