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俞寒涔同学的准许,特将其影评作业全文发表于此。
暴政、叛逆与信仰
一. 德意志民族的反思
售货员:“要包起来送人吗?”
维斯勒:“不,这是给我的。”
这是摘自电影《窃听风暴》结尾处的一段对话,是我最喜欢的对白之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仅属于这部电影,更属于德国和德国人。历史让德国承担了太多的苦难,而德国人和德国电影用反思的态度看待一切。
有人说德国反思电影如这个民族一般严肃和冷峻,这句话说对了一半。德国电影总是用丰富的细节呈现历史,用符号化的形象代替理念,用逻辑的语言叙述情节。电影中的一切都体现出深刻的现实关怀,甚至有时给人生硬古板的感觉。然而,当我们拿中国的电影与之相比就可以发现同是现实的关注却有着截然相反的表达方式。与《芙蓉镇》、《活着》等中国现实主义代表作不同,德国反思影片的情节不是白描的,而是建构的,人物不是映射的,而是塑造的,思想不是彰显的,而是自然流露的。电影中所呈现的一切都是现实中活生生的东西,但它明显高于现实。这就是建构的力量:一个一个的情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它们组合在一起。这使得德国电影有一种诗化的浪漫风格,情景是严肃的,而情节确实恣肆的,具有无穷无尽的张力。这就是为什么德国反思电影总是能留给人无限的思索和遐想的原因。
正如这句台词中说一样,德国反思电影是不能“包起来”送人的,它的一切建构都是围绕德国自己进行的。电影中有两大背景,二战和冷战;有两大取向,集体主义和自由主义;有两种人物,现状的维护者和破坏者。这种二元的划分使得德国电影充满着与生俱来的矛盾。但不管如何,有一个主题是不变的。那就是反思和对历史的解构。
关于二战主题的反思片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浪潮》和《希特勒的男孩》,而关于冷战后德国分裂和统一主题的反思片我选取《再见列宁》和《窃听风暴》作为本文的例证。这些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德国反思电影,留给人无限的思考。而本文仅选取群体压力原理这个角度进行分析。
二.电影中的群体压力分析
群体压力就是群体对其成员的一种影响力。这种压力通常在危机或冲突的时候体现,主要是指心理上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群体中的成员做出服从或者反抗的选择。而一般而言,成员为了保持与群体的关系将选择服从群体的意志。
在电影《窃听风暴》中,最显著的一组群体压力是无疑戈德•维斯勒上尉与东德秘密警察组织的关系。维斯勒原本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得力干将,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坚定的意志,得到了上级古比兹的赏识和信任。但当他开始调查激进的作家乔治·德莱曼时,他的态度逐渐发生了转变。他决定帮助作家和他的妻子逃过秘密警察的监察。而在故事的最后,妻子自杀,德莱曼逃过了追捕,而维斯勒被打入冷宫,直到两德统一才获得自由。
故事情节不复杂,关键在于维斯勒态度的转变上。维斯勒的“倒戈”一部分是基于对作家妻子的爱恋,而另一部分是看到其上级虚伪和堕落的真实面目。(这与电视剧《潜伏》中余则成态度转变原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很难说清楚这两种原因哪个是主要的。但是结果很明确:维斯勒由组织的维护者转变为组织的破坏者,由“同志”变为“持不同政见者”,由服从权力转变为消极抵抗权力。这种转变不是显性的,而是隐性的。老谋深算的维斯勒通过各种手段防止其意图被发现,比如维斯勒对参与监听的同事的“误导”,使后者消除了疑虑。最有意思的是,维斯勒的上级古比兹曾经问了维斯勒这么一句话:“Are you still on the right side?”,而维斯勒的回答是“Yes”。这两句富有深意的台词可以有两种含义:right side指的是秘密警察一方,而维斯勒撒谎说他仍然效忠于这个组织;或者right side指的是维斯勒自己所认为的对的一方,这样维斯勒就没有撒谎,因为他认为的“对”的一方已经由集权主义方转向了自由主义方。在电影语境中,这段台词显然是两种含义兼而有之,暗指维斯勒已经向着自由主义方向倾斜,群体压力造成的结局是成员的消极对抗而非服从。
在电影《希特勒的男孩》中,群体压力的色彩也十分明显。主人公菲德烈对于群体的看法也发生了转变。在去Napola这所军事学校之前,菲德烈对于这所学校以及主流意识形态有着信仰和认同感的。因此他不顾家庭所施加的压力,瞒着父亲只身去了学校。而学校残酷无情的训练逐渐影响了他。电影通过拳击比赛中菲德烈给予对手最后一击的细节来表现菲德烈被驯化出的“残忍”。电影至此展现了群体压力对少年心理的重塑。而当菲德烈的好友艾柏赫特在一次训练中自杀后,菲德烈心中的原初信念开始动摇,对于群体的压力的服从态度逐渐发生了转变。在电影的最后的拳击比赛中,菲德烈放弃了胜利,宣告了对群体期望和原初信仰彻底的背离。
电影中最能体现群体压力建构的莫过于拳击比赛,观众的压力是最主要的群体压力。从影片开端到结尾,菲德烈对于致命一击的态度发生了两次转变,从原来的犹豫不决到后来的果断一击再到最终的彻底放弃。群体压力始终存在,只是菲德烈由这种压力的顺从者变为抵抗者,由群体信念的支持者变为反对者。
电影中另外一个群体压力的细节是主人公菲德烈和艾柏赫特与其队友参与一场的“杀人演练”。他们射杀了一群手无寸铁的苏联战俘(大多数是儿童)。而在这支五个人的小分队中,艾柏赫特是异端,他难以接受杀人的事实,陷入了疯狂;而菲德烈想去劝阻他,结果队友告诫说“别理他,对你没有好处”,因而放弃了规劝的念头。在这个细节上,两位主人公对于群体压力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为反抗,二为服从。
电影《再见列宁》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列宁的雕塑头像与主人公阿历克斯的母亲克里斯蒂娜擦肩而过的那一幕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情景。事实上,这部电影最出彩的地方不在于符号化的象征手法,而在于它新颖的建构手法。
克里斯蒂娜是社会主义坚定的拥护者,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用儿子阿历克斯的话说是将自己“嫁给了的社会事业”。后来,克里斯蒂娜在一次群众示威游行中脑部受伤,昏迷了8个月才醒来。而这时候两德已经合并,民主德国不复存在。为了防止母亲的精神受到再度冲击,阿历克斯通过恢复曾经的生活场景为母亲构建了一个理想中的社会主义国家。
当我们用群体压力原则来分析这部电影的建构手法,我们会发现这部影片的设计是十分巧妙而含义深刻的。主人公阿历克斯在母亲受伤前曾经走上街头参加反社会主义的示威游行,而在母亲受伤之后,阿历克斯又极力帮助母亲塑造一个社会主义的祖国。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取向是在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使得阿历克斯对现实充满了深深的失落和不满,因而产生了反抗现状的行为。后来当母亲受伤后,对母亲的挚爱又促使阿历克斯重新塑造了一个原本他极力反对的世界。前后两个场景中最有趣的安排是莫过于此:主人公总是在反对现状、反对主流,但他前后所反对的事物却是互相对立矛盾的。从参加示威游行后被逮捕到“伪造社会主义”时遇到的困难,从母亲固执的坚持和保守到姐姐的劝阻和倒戈,阿历克斯始终处于一种弱势的状态。但阿历克斯似乎始终有动力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丝毫不向现实做任何妥协。
社会主义解体后,面临群体压力最大的原本应当是克里斯蒂娜,但由于儿子的努力,这位母亲并没有直接承担外界的压力,群体压力被转移到了儿子阿历克斯身上。母亲原本应当是现状的反抗者,但却变成了“现状”的拥护者。这种背离纯粹来源于阿历克斯的建构工作。也许阿历克斯始终不支持社会主义,但在建构过程中,阿历克斯看到了两德合并后的现实弊端(货币贬值、商品替换等),原本的政治信仰也逐渐发生了动摇,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电影《浪潮》改编自一个发生在美国的真实故事,但影片的背景设定在德国。该影片与《希特勒的男孩》出自同一个导演之手,因而风格有些类似。故事围绕的核心是一个关于法西斯主义的试验。文格尔教授通过课堂建立了一个名为“浪潮”的学生组织,最终因为难以控制“浪潮”的扩张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是一部充满群体压力和选择的电影。在“浪潮”内部各种规章和制度是群体压力,“浪潮”对外的侵略性是群体压力,外界对“浪潮”的反对是群体压力等。面对这些群体压力,主人公马尔科和他的女朋友卡萝、文格尔教授和他的妻子、班级的不同学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在这里,我想主要选取人物蒂姆作为群体压力的案例进行研究。
蒂姆是一个富家子弟,但缺少家庭温暖的他非常渴望拥有一个集体来摆脱孤独。当“浪潮”成立后,蒂姆是第一个积极响应的人。不久,他就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他焚烧自己的名牌衣物、冒着生命威胁喷绘标志、用真枪保护浪潮的成员等。直到最后,当他听到文格尔说这只是一个教学的试验时,蒂姆崩溃了,打伤了一个同学后举枪自杀。从始至终,蒂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角色。与其他成员不同,他所求的只是一种外界认同,而浪潮正是满足他这一愿望的理想场所。对来自浪潮的群体压力,蒂姆没有丝毫反抗。他忠心服从,寸步不离。最终,蒂姆没有改变信仰,但群体压力自己解体了,蒂姆无力反抗新的环境,于是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暴政与叛逆
以上四部电影有两种基本的意识形态取向:集权主义和自由主义。通过对以上四部电影中群体压力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有趣的结论。
集权主义是一种暴政。这个结论在电影《窃听风暴》和《希特勒的男孩》两部电影中有集中体现。电影中的集权主义表现为高压控制,这种控制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它强迫成员服从规则和强权,它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成员本身的品格。这种群体压力的控制作用是充满暴力的。
自由主义也是一种暴政。在政治学研究领域里有一个词:多数人暴政。这个刚好契合了自由主义暴政的概念。很多人会感觉这个概念不符合常规,因为自由主义本身是最大限度地确保人的自由的理念,因此不存在控制和压力。但事实上,任何意识形态取向都不能避免控制作用和群体压力。如果说集权主义暴政体现的群体压力是一种恐怖统治,那么自由主义暴政体现的群体压力则是一种集体冷漠。
在电影《再见列宁》中,母亲克里斯蒂娜深深热爱着社会主义事业,并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然而当民主德国消亡,社会主义制度瓦解时,克里斯蒂娜就会陷入孤立和茫然失措的境地。尽管影片没有为我们展现母亲的真实反映,但是从阿历克斯的行为中就可以推断出这个结论。在自由主义的环境下,周围的人不会理解母亲那种社会主义忠诚和对于社会事业的热心,甚至产生误解。
而在电影《浪潮》中,这种自由主义暴政就显得更加明显。自由主义中的个人主义因素使得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正如影片开头一个酒吧青年所说,“人人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没有一种集体行动的概念。正是这样的自由主义氛围造就了像蒂姆这样的青年,他们缺少集体关怀和认同,他们长期处于孤独之中,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感受。他们在生活中不断被忽略和遗忘。这就是自由主义暴政,使得集体主义难以维系,对崇尚集体生活的人造成强大的群体压力。
还有一个例子能够体现集权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暴政性。在电影《再见列宁》中,阿历克斯的行为取向其实并不存在明显的意识形态区分。阿历克斯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他的冲动。这种冲动有对现实情况的不满、对母亲的热爱、对小时候理想的追求。换句话说,阿历克斯的行为是实用主义的,追求的目标就是满足自身的需求。而当集权主义和自由主义施加群体压力时,他都表现出了反抗的行为。这可以说明信仰本身对于实用主义者来说也是一种暴政。
面对群体暴政和群体压力,人们通常会做出两种选择:服从或者反抗。但是这两种行为选择并不代表观念选择。它可能来自于很多方面的原因。
在电影《希特勒的男孩》中,菲德烈下决心前往Napola学习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家境贫寒和地位低下所致。菲德烈想要改变这样的现状,这种功利主义与他对Napola体制的向往之情交融在一起。
在电影《浪潮》中,大多数参与浪潮的人是抱着一种新鲜感加入的。或者,浪潮满足了他们一种特定的心理上或者物质上的需求。可能没有人真正崇尚集权主义,但大家却会主动选择“浪潮”。蒂姆加入是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同,马尔科加入仅仅是为了有一种家的温暖,还有一些人加入纯粹是因为“浪潮”很酷。因此,“浪潮”与其说是一种集权主义的回归,不如说是一场叛逆的闹剧。
在现实生活中,叛逆是一种人自然而然产生的情绪。人对于主流的事物常常带有一种抵制心理。这种心理就是叛逆。正如影片《浪潮》中一句台词所说“当今的人想叛逆,却找不到叛逆的方向”。不管方式如何,叛逆是一种普遍行为。《窃听风暴》中的维斯勒反对恐怖统治制度,《希特勒的男孩》中菲德烈和艾柏赫特反对各自的家庭,《再见列宁》中母亲反对自由主义,《浪潮》中青年们反对自由散漫的生活。这些都是叛逆的不同表现方式。叛逆是人的一种常在属性,表现了人对群体压力的自然的抵制,是群体压力或者群体暴政中成员行为常见的输出形式。
但是叛逆不一定真正是有信仰的叛逆,或者说,叛逆不一定是出于对某种理念的追求。在以上列举的电影中,维斯勒、菲德烈、艾柏赫特和母亲的叛逆是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反抗,是对自己某种理念的追求,而“浪潮”中的青年的叛逆却是功利主义的,没有具体的理念支撑其行为。
四.关于信仰
根据之前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叛逆是自然属性的,而不是社会属性的。而在自由主义暴政和集权主义暴政这个命题下,反抗与叛逆还是存在区别的,换句话说,有信仰和没有信仰的反对是不同的。而在这四部电影中,从导演不同的处理手法可以看出导演对于这两种反对方式的倾向性。
《希特勒的男孩》中,艾柏赫特为了信仰选择了自杀。但导演并没有用很残酷的手法来展现这一幕场景,相反,艾柏赫特沉入水底的一幕十分唯美和诗意。而对于菲德烈在最后一场拳击比赛中的主动放弃胜利的场景,导演同样使用了慢镜头来展现菲德烈内心挣扎和选择的过程。
《再见列宁》中,知道真相的母亲在两德统一的纪念日时悄然辞世。这样的结局同样是残酷的,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但是导演同样处理得十分诗意,母亲在烟花的光影中去世,阿历克斯用火箭筒将母亲的骨灰洒向天空,最后,导演用阿历克斯独白的形式说出一段感人至深的话:“母亲辞世的国家,是她一直坚信的国家,由我们维系直至母亲最后一口气的国家,一个永远不曾存在的国家,与母亲紧密相连。”
而在《浪潮》中,整个电影处于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中。影片最后,当蒂姆饮弹自杀,文格尔教授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整个电影场景陷入一种茫然和压抑的状态。同样是一个不幸的结局,同一个导演,却用了不同的手法演绎,这足以值得人们深思。
群体压力可以来源于如自由主义、集权主义这样的共同信仰和体制,也可以来源于共同的利益追求。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是有秩序的、长期的、协调的、人性化的,后者是无秩序的、短期的、对抗的、物欲化的。有没有信仰是区分这两种群体压力的标志。
这些就是这四部德国反思电影带给我的启示。最后想说的是,相比较于中国的现实主义电影,德国反思电影确实要深刻的多。信仰危机,是中国社会当今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之一。而关于信仰,它恰恰是中国文艺界常常避而不谈的话题。希望中国今后的电影能够有更多如德国反思电影这样敏锐而准确的现实主义关怀,进而给予国人更多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