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周末。原本是属于赖昌星的，编辑们一早就找好了他被押解下飞机的画面，但就在他们斟酌头版标题之时，来自华东雷雨夜里的一声巨响，改变了此后中国新闻的所有轨道。

　　周六晚上8时许，甬温线D301次列车与D3115次列车在温州境内一铁路桥上发生追尾，后车第1至4位车厢脱轨，前车亦有两节车厢脱轨。根据官方公布数据，截至昨夜，事故已经造成35人死亡，211人受伤。

　　有乘客在事故发生后数分钟内便发出微博通报情形，伴随着媒体此后的跟进证实，“列车脱轨”话题迅速扩散，而且是越夜越升温，愤怒于铁路安全、疑惑于蹊跷原因的人们讨论至天明。而当他们清晨起床去阅读日报时，会发现绝大多数市场化媒体均已将那节悬空于铁路桥下的动车车厢放在头版中心，在事发地浙江，周日的《钱江晚报》、《都市快报》、《青年时报》以及《温州都市报》、《温州商报》等，整个封面几乎全是雨夜救援。中国时事媒体自此进入“动车”时间。

　　互联网作为媒体平台汇聚民众智慧的功能尽显无遗。热传图文中有内行外行们各自基于经验常识的推测，一致嘲笑铁路部门发布的“雷击停车导致追尾”是多么荒谬。人们迅速找出官方此前所发布的高铁及动车安全性保证，作为反讽和对质的证据。《人民日报》去年年底一篇赞扬中国本土司机飞速学习“10天把高铁开回家”的报道如今成了罪状，曾经为高铁发展辩护的作家陆天明成为靶子（很多人在这种对比中混淆了动车与高铁之间的差别，但他们认为这不重要）。

　　那些对高铁开通后连出故障本就心存疑虑的批评者，猛烈控诉中国铁路高速发展中埋藏的隐患，认为民众已然成为实验用的“小白鼠”。来自时评家童大焕的一段语录得到追捧：“中国，请停下你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人民，等一等你的灵魂，等一等你的道德，等一等你的良知！不要让列车脱轨，不要让桥梁坍塌，不要让道路成陷阱，不要让房屋成危楼。慢点走，让每一个生命都有自由和尊严，每一个人都不被‘时代’抛下，每一个人都顺利平安地抵达终点。”

　　各地记者奔赴温州，他们等不及定期出版的传统媒体，网站和微博成为最好的实时发布平台。经由转载评论，这些消息片断中除了有令官方张口结舌难以招架者外，也有不满者有意夸大其辞、无中生有。于是，人们在惋惜哀伤之时，也被触发强烈愤怒，表达出对中国安全制度和官员整体的极度不信任。从食品危机、慈善丑闻到上周以来各地连发的路桥坍塌，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中国民众积累的怨气令他们无法再平心静心、就事论事（例如，当中国红十字会宣布就追尾事故捐款30万元时，引来的是异口同声的“亲，把钱留给郭美美买包吧”）。

　　因为在央视播出的画面中，半年前接替刘志军上任的新部长盛光祖坐在带有空调的车厢内接受采访；因为奉胡温之命来浙部署的张德江看望伤员时佩戴了口罩；因为一幅图片显示这些中央、省、市官员系在当地最高档酒店用餐——虽然官方在入夜之前发布上海铁路局局长、书记、分管副局长被免职的通稿，但在被要求问责辞职的人员名单网络自发投票中，盛部长已获高票，甚至，分管安全工作的中央政府副总理也已成为候选者。

　　在那些连环追问中，除了对何以“自动闭塞系统”未能防止追尾以及死亡人数是否属实的质疑外，另有涉及善后救援的两点最受关注：1、何以出事车厢被实地掩埋，是不是为了掩盖证据？2、何以在官方宣布没有生命迹象救援行动结束后，拆解车体时仍然还能发现生还的女孩？

　　伴随着这些刺激受众联想黑幕的问号，昨晚10时许，早就“千夫所指”的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在温州现身，向一位本身就是出事动车乘客的记者鞠躬致歉。在电视直播画面中，他很快陷入了记者们的围攻和咒骂中，在回应掩埋车体一事时，他引述现场施工人员解释，称“因为当时在现场抢险的情况，环境非常复杂，下面是一个泥塘，施展开来很不方便，还要对其他的车体进行处理，所以他们把车头埋在下面，盖上土，主要是便于抢险……他们给出的解释是这样，至于你们信不信，我反正是信的。”

　　而面对后一个疑问，他感慨“这是一个奇迹”，在起哄和嘘声中（《新京报》今日形容为“全场哗然”），他补充道：“我们确实在后面的工作当中发现了一个活着的女孩，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满意铁道部发言人通报的人数一定不多，央视由评论员发声，批评发布会未介绍事故原因，而“这是全民关注的重中之重”，至于“这是一个奇迹”的回应方式，则更被网络发言者普遍批作“铁老大”的傲慢象征。其实，王勇平理应庆幸，因为事故发生正值周六深夜，中国纸媒周末缩版的常态使其已经逃过一轮笔伐。不过，祸福相倚，在这个周一的早晨，迎接盛部长的却是评论员们蓄力而发的斥责。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中共中央机关报。在《把救人放在第一位》的报道标题边，是人民时评《高速时代尤须系好“安全带”》。文章提醒各级管理者，“在‘风险社会’到来之际，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要求我们具备前所未有的风险意识。当列车在铁轨上飞驰，管理系统是否能跟上节拍？当高楼不断刷新天际线，消防与救生措施是否一起生长？当桥梁道路建设一往无前，施工质量与工程监管水平能否同样提升？当我们为‘嫦娥’遨游太空而自豪，为‘蛟龙’潜入深海而骄傲，我们能否在保证公共安全方面，也走得更快？”

　　腾讯“今日话题”继昨天“技术分析”之后，今天《六问动车追尾事故》；《南方都市报》社论在开篇即认定“动车追尾事故的反思并非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后，再提雷击论和掩埋车体之疑问，批评铁路部门仍在上演“独角戏”：“或回应不及时，或将回应仅仅纳入技术范畴，这就意味着铁路部门依然继续着自说自话的路径，用技术的屏障阻挡着公民的介入”。文末劝告政府部门“直面公众质疑需要彻底”，“这个场域中，政府部门必须转换思维，主动介入，以开放的姿态与公民进行互动，否则，这一场域便容易成为谣言的乐土。也正是基于此，我们呼吁：信息时代，请直面公众；生命面前，请直面公众。”

　　《新京报》和《上海商报》同样引用浙江省省委组织部部长蔡奇微博所言，重申“尽快查清脱轨事故原因是重中之重”：“这么大的事故，怎能归咎于天气和技术性因素？又该谁来埋单？铁道部门应痛定思痛，从中汲取深刻教训：铁路再提速，也要安全第一！生命伤不起啊！”《广州日报》则摘录电稿中的感叹：“正如事故发生后新华社记者所指出：纵观近期各类安全事故中，或现极端天气下应对不力的影子，或存安全意识淡薄、管理监督疏漏的隐患，最终无不导致严重后果。这种提醒，触及实质，发人深省。”凤凰网首页专题也将此事故与此前一日京珠高速大客车起火相连，声称“解读它们的前因后果，你能看出背后深刻的社会问题。不将真相探究到底就无安全”。

　　《东方早报》继续了对中国铁路弊病“不依不饶”的立场，除了用整版封面宣布“中国铁路半途折戟”、连接十个内版连连发问外，更由首席评论员鲁宁上阵，直言《追求速度决不能以乘客生命作代价》；《京华时报》昨日刊载的《动车惨剧警示速度的风险》还停留在新浪评论头条推荐位，那句“每个人都是风险时代的乘客”今天又从微博走上纸面，成为该报头条评论的立意所在，也成为搜狐、腾讯、凤凰的推荐重点：“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突发事故，生命脆弱之感激发出的同情之心，是一种聚合人心的力量。在社会信任被各种利益侵蚀时，在公众爱心为各种丑闻消散时，这些质朴的善行让人看到未来的希望。”

　　与这些痛心疾首的文字同期出现在报章上的，就是昨晚截稿前的最新数据和现场画面，上海铁路局长被就地免职和胡锦涛要求“第一是救人”的消息是最热门头条。《广州日报》头版赫然三个大字“免、免、免”，对应的分别为上海铁路局局长、上海铁路局党委书记、上海铁路局分管副局长；《信息时报》“铁道部道歉”标题下是王勇平的弯腰鞠躬；《武汉晨报》、《温州商报》传达救援奇迹，称赞那个两岁女孩“你真棒!”；《重庆时报》、《江淮晨报》“守望生命”……

　　财新网固然在即时报道中出尽风头，不过，论及考验功能的脉络剖析，来自21世纪网的《中国高铁隐秘产业链》堪称领先（不过，《21世纪经济报道》未刊此组文章），九篇报道号称“全方位解读中国高铁血色产业链的隐秘商业利益版图，探究温州高铁事故背后的真相”。

　　正如上海胶州路大火或者江西钱明奇案发时那样，一些观察者又开始比较中国媒体的议程设置。虽然浙江卫视和央视新闻频道因为一些技术性失误而受到批评，但是，这两家电视台坚持直播救援进程和铁道部发布会，还是受到了更多褒扬。周日早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则因为头版“全是好消息”则被诟病，不满者批评这些党报把重大伤亡事故的简短消息放在内版是“自绝于人民”。

　　批评者中甚至包括《中国青年报》，这份在中国官方排序系统中仅次于三大报的团中央机关报今天除用头版刊登《动车追尾事件的微博版本》外，还把“一周舆情综述”几乎全部用在了讲述“动车追尾，网民无眠”上，针对“体制内媒体的尴尬”高喊“到了用网络倒逼改革的时候了”。署名作者更加有“倒逼”意味，正是《人民日报》下属人民网舆情监测室秘书长祝华新。

　　“到了用网络倒逼改革的时候了”，此语出自武汉大学教授沈阳，他以此来评价微博报道与传统媒体之间的时间差和角度差，而祝秘书长则据此展开，在不点名地描述了周六“一些全国性报纸”“对前一天的三个热点新闻(温州动车追尾、赖昌星引渡回国、挪威暴力事件)在首页全部付诸阙如”现象后，引用网民叹息：“网民们的彻夜不眠，温州人民的血浓于水，这些热血和关切，这些悲哀和愤怒，无法触动他们分毫，连起码的谦卑姿态都不会做出来”；所谓主流媒体不能是一架“与民众，与世界，失去了对话能力甚至是理解能力的机器，你的悲伤和忧虑它听不懂”。

　　被祝华新作为“改过”榜样的是《新闻联播》，称其因为昨夜以约十分钟时长播出四条相关新闻而“得到网民认可”。不过，事实上，这档央视最权威节目也需以胡温指示作为头条，正如今日中共中央机关报在等来了总书记的处置命令后，也可以头版头条刊出昨晚被救出小孩的画面。甚至，距离宣传指令相对较远的商业门户网站，也需要在今晨将“上海铁路局党委书记、局长被免职”的头条标题更换为“胡锦涛温家宝对动车追尾事故作批示”，以延续其首页专题。

　　有时候，同一句话由不同身份的人来说，效果大为不同。网民们可以自发赞美温州民众连夜自发排队献血、动车司机用胸口作为刹车紧急制动的事迹，而当这些描述出现在新华网头条，成为那篇《爱心在这里升华——见证“7•23”甬温线特大事故救援》时，就会被异议者批作“恶心”，进入了“多难兴邦”、“丧事当喜事办”的惯用套路。

　　或许新华网当真是“出头鸟被枪打”，事实上，这种对灾难到来时互相帮助的人性赞美也是诸多媒体功课之一。在这个早晨的浙江主要媒体上，大标题也都已靠拢在“爱”的周围，例如省委机关报说“拯救生命，浙江总动员”，温州市委机关报则是长篇通讯《大爱倾城》，即使是主要面向市民发行的都市报也腾出大量篇幅来讲述《一个城市的24小时》以及《这一次让世界重新认识温州人》。

　　区别在于，以新华社、机关报为代表的官办媒体被视作以“大灾有大爱”转移视线，而市场化媒体则少了那许多“原罪”，他们的赞美会更多被理解为真情流露。而在这个风口浪尖时刻，相较同一属性级别的新华网，人民网则更展示了自己的平衡能力：虽然今晨所推头条评论主旨近似，亦是颂扬“爱心可贵”的《珍视动车事故面前的人性力量》，但所配发的系列评论前三篇则符合民众心目中的“政治正确”，即《别让生命沦为事故牺牲品》、《缺乏安全的发展不要也罢》、《免掉局长，只是取信于民第一步》。

　　《环球时报》更加特殊，其环球网不仅以头条推荐王勇平那句“中国高铁技术先进无疑，我们仍就有信心”，还有今日社评《高铁是中国必须经历的自我折磨》。在宣布“中国铁路处在走向世界领先水平的特殊阶段，又同时成为中国舆论批判兴起的‘试验靶标’”后，文章强调“这次事故不应成为否定中国铁路提速运动的理由”：“从动车到高铁，铁路的快速进步为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立下汗马之功，在今天中国铁路十分困难的时刻，中国公众应当能够做出严厉问责和鼓励前进之间的理性区分，中国人不应向在世界上第一次全面领先的中国人的团队，抡起将之‘一棍子打死’的大棒……对铁路的批判是重要并有益的，但舆论也要避免形成对铁路全行业职工过大的心理压力，因为过度的压力有可能干扰理智，它与加强铁路安全并非永远是正相关的。”

　　与绝大多数市场化媒体引用国外杜绝铁路事故、严惩渎职的事例（例如央视网专题详述“日本高铁如何安全运行47年”）不同，这份中共中央机关报子报封面文章主要是在历数外媒热炒“中国动车追尾”、日媒幸灾乐祸称“中国大跃进”的记录，以及引述王梦恕院士等人的评价，呼吁“不应弱化中国铁路大变化后带来的好处”，强调“中国高铁问题可以理解。批评重要，行动更重要。”

　　二

　　在所有那些或愤怒或无奈的声音中，曾有一句调侃表达了人们对舆论热点频发的感叹：“因为达芬奇，郭美美只火了两个星期。因为赖昌星，达芬奇只火了一个星期。因为动车事故，赖昌星只火了半天。”

　　虽然只有“半天”，但至少赖昌星在周六晚9点之前是中国媒体的新闻主角。至少在接机阵仗上，这位潜逃12年的走私犯就像一个大明星。人们在这个白天根据实时航图网站播报着加拿大客机的轨迹，在一度传出飞机折返的错误消息后，终于在下午4时26分得到AC029次航班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降落的确认消息。

　　第一财经的直播镜头没能等到什么实质性画面出现，聚集的记者们同样需要回家看央视新闻频道。在晚间播出的电视画面中，赖昌星被两名警察押解下舷梯，并听取宣读逮捕令以及个人权利。而新华社则引用公安部口径：“本次遣返表明中加两国维护法律尊严、惩治刑事犯罪的态度和决心，中国警方愿意与加警方继续在打击犯罪、缉捕逃犯等方面加强执法合作，以充分体现法律的公平与正义。”

　　继周六发表《赖昌星们无处逃的时代正在到来》后，今天《环球时报》又引述加媒报道，称加拿大外长贝尔德表示“遣返赖昌星并非迫于中方压力”：“鉴于赖昌星被控犯有严重的经济罪行，他必须回到自己的国家，面对法律的审判。”

　　（注：本文中之点评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