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智慧”

加尔布雷斯所谓的“传统智慧”，指的是那些并没有确实证据，但由于被社会精英普遍使用，结果成为公众所接受的真理的说法，以及一套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

“传统智慧”首先也是一种智慧，这意味着产生于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传统智慧”一方面有着作为一种思维模式和认知工具的内在逻辑，另一方面有着认识世界和解释现实的功能。同时，“传统智慧”又是传统的，这意味着无论作为一种认知工具还是作为一种解释模式，传统智慧都可能显示出某种过时的特征——或者是理论逻辑上失去了自洽性，或者是观念或者理论与现实的脱节。加尔布雷斯所说的“没有确实证据”，大概就是这两个方面。从“智慧”而变成“传统智慧”，总是人类认知能力成长或者现实环境变迁的结果。一方面，作为一种思维模式或者认知工具，随着研究的深化和广化或者人类认知模式的其它变化，以往“看起来”有道理的东西可能变得理由不再充分甚至不再有道理；另一方面，当现实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事物性质显现得更加充分或者事物的性质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就需要新的理论的出现，传统观念或者理论由于解释力的下降也就变成了“传统”。

人类经济行为的发展具有演进的性质并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人类的经济思维适应这种变化也处在演进的过程中。在一个时代表现为正确观念甚至卓越创见的东西，在另一个时代可能表现为“传统智慧”甚至谬误。在古典经济学时代被视为荒谬教条的重商主义的思想观念和政策主张其实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时期也是一种“智慧”，至少，在民族国家形成时期，重商主义无论作为一种思想观念还是作为一种政策主张，不仅有其理论上的合理性，也有其实践上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但是，对于工业革命之前及工业革命过程中的新兴资产阶级而言，只有自由放任才是唯一的真理，干预主义的重商主义于是成为“传统智慧”，成为荒唐可笑的谬论。“自由放任”曾经是古典经济学时代最重要的信条，但是当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大危机袭来的时候，斯密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就不在灵巧，自由放任不再是真理，平衡预算成为荒谬的主张。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观念在大危机的背景下成为“传统智慧”不是由于理论的逻辑出了问题，而是由于现实发生了变化。凯恩斯的干预主义理论观念和政策主张在二战之后风行于世界，但它总有一天也要沦为“传统智慧”，当“滞涨”开始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席卷西方世界而凯恩斯主义对此又束手无策的时候，自由主义经济学卷土重来，于是我们看到，作为传统智慧而抛弃的斯密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又再次描绘在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大旗上。

当然，观念或者理论的发展不仅仅是简单的循环。理论或者观念总是对现实的反应。理论有其自身的逻辑，这种逻辑是建立在一定假设基础上的；时代的变迁，人们认知和思维方式的变化，可能引起理论假设的变化，从而引起理论本身的变化。同时，作为对现实的反应的思想、观念或者理论，总是奠基于特定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之中。只有事物充分发展，人类思维才能对认知对象的性质形成清晰而真实的把握。事物的发展具有演进的特点，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事物，其特性的显现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于是，人类思维对事物性质的认知也就呈现出渐进的特点，人类认知的发展也就呈现出“否定之否定”的性质。事物在发展，人类的思维和观念也在进步。

经济学理论和观念具有意识形态的性质，尤其是在商品化和市场化的背景下。经济学理论的功能，在很多情况下，是在证明特定阶层或者阶级的利益的合法性，由此可能理解某些思想观念尽管过时但仍然得到认同和支持的原因。尽管凯恩斯说“重要的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但人们对某种传统观念投赞成票，只是因为这种观念或者意识迎合或者吻合了某个阶级或者阶层的利益。其实，思想的重要性，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总是与利益有着某种关联。在斯密的时代，作为一种传统智慧的重商主义观念仍然风行于地主贵族及其理论支持者中，因为这种过时的观念仍然符合地主贵族的利益。相反，在大危机的背景下自由放任的观念仍然被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所信奉并坚持，也是因为这一传统智慧仍然是他们利益之所在。

当然，就人类的认知和思维而言，传统智慧之所以被认同和尊崇，可能与其节约机制有关。人的思维其实也是有惰性的。面对相同或者相似的问题，人们往往会想当然地沿用熟悉或者成熟的思维方式或者工具，而不去深究理论与现实关联及其变化。比如说，当边际收益递减规律已经深入人心的时候，人们很少深究这一适用于农业生产的“规律”在工业及商业经济中的适应性，而简单化地将其推广应用。甚至在网络经济的背景下，边际收益递减也被视为“规律”。这样一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之所以盛行，一是因为它可以节约人们的思考，二是容易得到具有相同知识背景的讨论者的支持，三是这样的思维和解释方式比较安全。我们都会有这样的经历，面对某种现象或者问题时，即使可能存在不同的理解和解释，但一旦引用讨论各方都易于理解的某种传统智慧，大家都会有心领神会的感觉，认识很容易得到统一。即使认识本身是肤浅而残缺的，但一种能得到大家认同的认识就是一种安全的认识，从而是一种有效的认识。

其实，利用传统智慧进行解释有着很大的风险。一个方面是，如前所述，人的观念或者思维，总是建立在对现实观测和考察的基础之上的，而现实又是发展变化的。传统智慧建立在以往的假设基础上，建立在事物发展的相对较低和不完善的基础上，无论从人类认知能力的成长还是从事物本身的发展来看，传统认识在目前的现实背景下都可能过时，于是基于传统智慧的解释可能是残缺甚至谬误的。另一方面的问题是，依赖传统智慧，实际上是思想上偷懒的表现。人的大脑只有在应用中才能得到锻炼和发展，长期依赖传统智慧的结果，可能使大脑怠惰从而使智力下降。这后一方面的问题即使不普遍，但也是显著存在的。经济学目前所处的缺乏思想的状态，可能与人们对传统智慧的依赖有关。

加尔布雷斯说，平庸的学者利用传统智慧解释世界，而有创新精神的学者利用创造性思维发现世界。就经济学的基本功能而言，传统智慧和创新性思维都是必须的。不过，在这样一个社会经济急速进化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是对传统智慧更多的怀疑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