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迁
前些日子看央视系列纪录片《远方的家.边疆行》,其中讲到独龙江,讲到马帮,于是再次回头看了一遍几年前看过的纪录片《最后的马帮》。
在云南省贡山县城通往独龙江峡谷的的驿道上,自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活跃着一支国营马帮。独龙江流域数千独龙族兄弟及边防驻军的生活资料,主要通过马帮运输。1997年底,国家投资兴建的公路即将动工。8月,云南电视台的导演郝跃骏开始追踪拍摄这支马帮的生活和工作,他想记录一段历史,留下一段传奇。
在现代文明来临之前,马帮曾经是云南偏远山区重要的运输方式。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与特殊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联;人们在一定的环境下形成相应生产和生活方式,特定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有其存在的必要和可能。作为前现代运输方式的马帮,适应的是前现代的生存环境。当现代化的潮流席卷而来,落后而低效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将被淘汰,人们在传统背景下形成的生存技能也将面临冲击。——社会的变迁将改变个体的命运。
对于贡山县运输管理部门来说,马帮只是一种运输方式;对于独龙人来说,马帮意味着粮食、医药、农用物资;而对于赶马人来说,马帮则是一种生存方式。马帮的工作和生活异常艰苦。从贡山县城到独龙江峡谷需要穿行环境恶劣的高黎贡山。每一趟来回需要四五天,至少有两个晚上只能露宿山上。高黎贡山气候变化异常,随时有暴雨、泥石流、暴雪、雪崩、飞石、塌方,随时出没的还有野兽,防不胜防的还有蚂蝗。遇上恶劣的气候,骡马可能受伤、生病、死亡,赶马人经常需要充当骡马的助手,甚至得替代骡马。恶劣的自然环境使人们随时处在危险之中,而艰难的长途跋涉不断考验着人们生存能力的极限。不过,对于赶马人来说,赶马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就算再危险,再艰难,这也是生活的一个部分。在那个时代,成为一名国营赶马工是一件荣耀的事情,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其实不是最艰辛的,况且他们还有着一份稳定的收入。
在郝跃骏的镜头中,马帮里的每一个生命都活力四射,赶马工的每一段生活都精彩纷呈。马帮头目老头阿迪将赶马工作看成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的重要构成,能够成为一个“社会主义革命者和建设者”是他的光荣。淅淅沥沥的雨中,他们好不容易点燃了篝火,伴着浓郁的美酒,嘹亮的歌声在高黎贡山顶荡漾。篝火照耀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工作的艰苦和生活的艰辛被美酒和歌声完全融化。嘎达娜带着他十来岁的儿子在马帮中,这个泼辣、快活、麻利、敏捷的藏族妇女,赶的马比男人还多,完成的运输量也超过多数男人。她是在丈夫背叛自己之后才成为赶马工的,她也是马帮历史上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女赶马工。生活对她并不公平,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她的脸上永远是灿烂的笑容,她的周围永远是快乐的笑声和歌声。艰辛已经被她理解为生活的一部分,她宽容地接受了一切,并使之转化为快乐。王建新是马帮中的歌手。当然,每一个赶马人都是歌手,因为歌唱是寂寞赶马人工作和生活的必需品。但成为歌手的赶马人一定是有着特殊的歌唱天赋,有着旺盛的歌唱热情的人。作为赶马人的歌手王建新首先是一个杰出的赶马人,同其他赶马人一样,沉着冷静,吃苦耐劳,乐观知命是他们的天性。怒建功与王建新是同龄人,尽管赶马工都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但他与王建新更加谈得来,他们是好朋友。怒建功应该是赶马工当中的能手,他精力充沛,思维敏捷,他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在那次组织翻越大雪冰封的高黎贡山的过程,怒建功的冷静和沉着体现了一个赶马能手的天赋。
几个月的随队追踪拍摄,赶马工们艰苦的工作和生活以及他们快乐和知命深深地感染了郝跃骏。当然,郝跃骏卓越的工作记录了最后马帮最后的传奇,也给历史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资料。几年后,从贡山到独龙江流域的公路已经开通,郝跃骏再次来到独龙江,他想再次寻访最后马帮的那些赶马工。有些东西可能已在预料之中。由于公路的开通,最后的国营马帮已经解散。可以想像赶马工们的工作和生活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环境变迁的结果,必然是人们工作和生活方式的变化。
在风餐露宿中赶马的老头阿迪,曾经是那样的皮肤黝黑,轮廓鲜明,显得瘦削而精明。不再有马帮工作和生活的老头阿迪,现在只是一个赋闲的老人。他希望通过训练孙子驾驭马匹的方式延续自己的马帮梦想,但儿孙们现在向往不再是骡马而是汽车。尽管老头阿迪还在激越地高唱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歌曲,但他的歌声不再那么苍凉而畅快。他的肤色已经变得白皙,他的脸上已经显出发胖的迹象。嘎达娜还是那样精明而干练,还是那样快活而勤劳,作为历史上的唯一的一位马锅头,郝跃骏的纪录片让她成为名人。只有她现在还做着与赶马有关的工作,她现在是高黎贡山有名的高山向导。尽管一直在坚持和努力,现代化的风潮还是影响了嘎达娜的家庭。山外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社会风气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由于某种嘎达娜不愿回顾的原因,她心爱的女儿被山外的人杀害了。结束赶马工的生涯之后,精明的歌手王建新成为一名小小的矿主。他未能出现在郝跃骏这一次拍摄的镜头中。他到县城买炸药的途中,汽车翻下山,坠入独龙江中。听到消息后,怒建功沿江寻找王建新的尸体,几天几夜的努力,毫无结果。怒建功在镜头中喃喃自语,“马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马帮的日子多好了,现在不知道做什么了”……怒建功不再是那个沉着、敏捷、快乐的赶马工。没有了马帮,那个赶马的能手也消失了。他的脸色有些臃肿,目光有些呆滞,思维有些迟钝。失去了马帮的工作,怒建功失去了工作的乐趣,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朋友的离世,更使他变得消极而麻木。本来就喜欢喝酒的他进一步变得嗜酒。最后,他信奉基督教的父母不得不将他赶到山上。“只能这样子了,靠山吃山,有一天活一天。”
社会的变迁如同流水一样自然而令人无奈,无奈的郝跃骏目睹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们命运的变化,坐在江边的石头上痛苦不堪地抽泣着。个体的命运其实是社会变迁的反应。当社会的急速发展和变化到来的时候,猝不及防的个体将被无情的社会潮流所吞噬。现代化总是一个进步的过程。但“进步”并非对所有个体都意味着喜剧。没有必要去怨恨时代的变迁及其对个体命运的捉弄,也没有必要去怀恋曾经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只是一个寓言,而现实的悲怆往往也是一种虚幻。任何时代,无限的个体总意味着无限多样的个体命运,幸福和磨难,快乐和痛苦,总是自然地分布在不同的人群中。接受时代的变迁,同时接受时代变迁带来的幸福和磨难,快乐和痛苦,是个体无法回避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