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说,无知是人类的状况,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充溢于人的周围。我要补充的是,对知识的无知,我们已经说得太多,对情感的无知,我们还不常谈及。可是,对情感的无知,也许才是最要命的无知,它滋生冷漠与轻蔑、仇恨与恐惧,使人们的嘴唇,那些无辜的嘴唇,说出轻率而固执的话语。
对情感的无知,只能依靠理解来教育。理解需要剔除根植于一己本性中的傲慢、成见与自恋,它包括体验人类情感千变万化的差异,洞察人与人之间不断发生的情感交互。理解本身就饱含情感,它既深藏着困难,又孕育着希望。
今年是我们初中毕业二十周年,开同学会,熟悉的,陌生的,来了三十多人。老班长李强是聚会组织者之一,忙内忙外,迎来送往。他是我老友,现在电力系统工作,做得不错,但未改其农家子弟的敦厚。无论我如何调笑他,他从不拔拳相向,只咧开可以吞下一双拳头的大嘴憨笑。
回老家参加同学会,他来接我。一见面,我就兴高采烈地说起自己刚买的大房子,说我那一万本书还有爱妻和小皮终于有个完满的栖居地。我像根爆开的水管喷了好几分钟,他却沉默如铁。突然,他打断我,说:“石男儿,我妈走了”。
我一下子呆住,像被人砍了一刀。
“好久走的?”
“上个月。”
“怎么没喊我,说过要喊我的。”
“想你忙,回来麻烦。外地朋友都没喊。”
到了喝茶的地方,我们的对话必须停止。谈论亲人去世是件严肃、隐秘的事,我们不能在人群中这么做。
一群老同学先回母校五通桥中学,在校园内走了一圈,该拆的老房子都拆了,剩下不能拆的球场也围起了铁丝网。我们以各种组合拍照,同桌、兄弟伙、曾经有过微妙情愫的男女。之后就去西坝镇吃豆腐。晚上则在乐山一个山庄吃烤全羊、喝酒。
这天我所有的殷勤都献给了小白,初中时我暗恋的女同学。她现在还是单身,显得比其他人更天真而封闭一些。二十年前,我最早翻看古书,摘抄《硕人》、《登徒子好色赋》、《洛神赋》甚至悼亡诗中的句子,就是为了给她写情书。这是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开初。许多个夜晚,李强骑着二八加重自行车,搭着我尾随她,我却始终没上去递出情书。
二十年后再见到她,她的容貌经住了时光的毒手,干净清丽,虽然略显老气。她一直跟父母住,简单朴素如一杯水,这么多年她不曾化过一次妆,也不曾谈过一次恋爱。
小白有一对酒涡,这天我让它们多次泛在她的唇边,依靠对往日的追忆和赞美。晚上十点,她要回家。她住在菩提山上。李强开车送她回家,我也同去。到山脚,李强让我送她上山。爬山时,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如小鹿般三两下就越过层层石阶,我则拖着肥笨的身躯和一颗猛跳的心在后面勉强跟住。
在她家门外,我伸出手,打算跟她握别。她笑了笑,说不用这样子吧,然后转身离开。下山时,我走得特别慢,往事与随想压住我,让我尽管心情荡漾,也不能一路跑起来。
返转路上,我跟李强谈起美好。我说美好是快乐,没有快乐的生活,就像不设驿站的漫漫长路。我还掉起了柏拉图,我说今天这么跟小白见见真好啊,人应该驾驭着灵魂的马车向高处行去。他没太多反应,只偶尔插一句:你龟儿子今天高兴了嘛。
回去又跟老同学们喝了些酒,夜渐深,下起雨来。人们纷纷散去。在这天,二十年前的往事从遥远的已不存在的空间里被短暂召回,一个个已经发福的男人迅速瘦了下来,再次回到长满草木的少年时代,一个个已经失去处子光芒的女人迅速清纯起来,再次回到开满鲜花的少女时代。同学会一结束,所有这些幻象飞快消失在沈杳冥霭中,男人们减掉的肥肉重新回到腰上,女人们祛除的鱼尾纹则于眼角乍现,惟有时间瞪着幸灾乐祸的眼睛哈哈大笑。
细雨渐成暴雨,李强送我回家。路上说起女同学的变化,过去漂亮的如今残了,过去平凡的如今却惊艳。我开玩笑说,那谁以前不起眼,现在当了妈,却把女人味全长出来了,腰桥特别好,我们不该回家睡,应该去找她。
“你是说真的吗?”李强怒不可遏,大声武气吼:“你要再说这些,就给老子滚。”
沉默了一会,我明白他为什么发怒。我忽然少有地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后来我们说起他的母亲龚嬢嬢。说少年时代一群同学在他家玩,龚嬢嬢从地里摘下新鲜的草莓,洗净给我们吃。我们就坐在竹林下吃,每颗草莓都抿甜可口,每片竹叶都感情饱满。晚上吃腊肉,煮过腊肉的青菜汤好吃极了,那青菜也是刚从地里采来的。同学留宿时,龚嬢嬢为挂上蚊帐,又把蚊帐里的蚊子都赶干净,才唤人进去睡。
李强说,他见过母亲一生中最高兴的样子,是他2005年结婚时。那天宾客云集,母亲拼命想表现,想出力,想做些什么,但笨手笨脚力不从心,后来就坐在椅子上一直笑,一直笑。
李强最后说,母亲临终见到他时,没有太多痛苦,在他把她喊答应之后,她就安详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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