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中国传播的经验与特色


   佛教在公元前五六世纪产生于印度,两汉之际传入我国中原汉族地区。从此,中国成了佛教的第二故乡。中国佛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理论思想与实践特色,有了像禅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等佛教宗派,在明清时期,并成为最主要的佛门修持。这个现象,揭示了中国佛教的两大思想基础——般若与净土。

  般若三昧的奠基

  《四十二章经》据说在佛教传入中原之际就被译出,但佛典的系统翻译是在东汉末年。148年抵达洛阳的安世高,最先翻译小乘佛典,介绍基本的禅法与名相。大概比安世高晚20年的支谶,开始翻译大乘佛典。在他的译著目录里,有两部重要的典籍:《道行般若经》《般舟三味经》,奠定了此後中国大乘佛教的思想基础。

  《道行般若经》是现存最早的汉译般若经,于东汉灵帝光和二年(179年)十月译出。“般若”是梵文的音译,意思是“智慧”。这是一种用于反思现实的哲学智慧,属于“达如之慧”,也就是认识事物真相的智慧。“如”指真相,而佛教所谓的“真相”则是指“空相”,因为一切事物都是因缘而起,本性是空。万事万物都以“性空”的方式存在,这既是“如”,也是“空”。因此,如、真相、空,在佛教里是指同样的内容。般若,既可“达如”,亦可“观空”,是能洞见“性空”之理的智慧。支谶翻译《道行般若经》,努力以中国人原有的道家术语去揭示这种印度的否定性哲学智慧,譬如以“本无”翻译“真如”。真如性空,犹如道体虚无。这种以道家接引佛家思想的做法,在早期的汉译佛典里十分常见。到了东晋,这种译法还被引申为佛典的诠释方法,即所谓“格义”:以老庄、周易的概念解读佛典。

  《道行般若经》译出之後,陆续还有多个异译本,东晋末年鸠摩罗什将之改称《小品经》。两晋时期,般若经典已经悄然流行。除了《小品经》,还有《大品经》的异译本,像西晋时期译出的《放光经》《光赞经》,当时在社会上备受推崇。史料里说,《放光经》译出後,“中山王及众僧城南四十里幢幡迎经”。当时的佛教界,还喜欢注释般若经,并对不同的异译本以“会译”“合本”的方式深入研究,也就是对不同的译本详加校勘,比对译文的出入之处。这种做法,在三国初已经出现,到东晋时渐成风气。在无法研读梵文或西域佛典的情况下,“格义”“会译”是当时中国人求索佛法思想的主要途径。

  这些经典在当时的流传,与魏晋时期的学术风气相互激荡,成就了中国思想史上一个辉煌的时代。汤用彤先生说,汉灵帝末年出现《牟子理惑论》,曹魏时期王弼、何晏倡导“正始玄风”,期间不过五十余年,而“中华学术发生一大变化”。吕澂先生在《中国佛学源流略讲》里甚至还说,王、何的玄学受般若的影响,并非不可能。汉代烦琐的章句之学,到了正始年间,陡然变成王弼的“得象在忘言”“得意在忘象”。这种变化,吕先生说,很有可能是受了般若“无相”思想的启发。在“言意”关系问题上,《般若经》强调语言文字不过是方便,一方面说般若智慧、事物真相无法用语言表达,另一方面又说“不废假名而说诸法实相”。这种表述与庄子讲“得意而忘言”表面上很相似,但《般若经》通过语言表现的“意”是一个本无的“空相”。汉译的般若经文明确说“本无无本”,也就是说,“空相”也不过是假名,并无实指。就在这样的似是而非之间,《般若经》受到中国士大夫的激赏,魏晋的名士们常以佛学为谈资,悠游于名流的名僧们又有玄学的修养,佛教的玄学化、玄学的佛教化,成了魏晋时期中国思想的典型特征。

  尽管当时的佛教界对于如何理解“性空”“真如”有很多分歧,东晋时期还有“六家七宗”,各有主张,但鸠摩罗什抵达长安以後,系统译介龙树的中观思想,中国人开始能准确理解外来的般若思想。以僧肇的《肇论》为标志,中国佛教从此以般若中观思想为基础。进入南北朝时期,印度的各种佛典被大量译成汉语,内容上除了般若类、中观类,还包括小乘毗昙学、大乘唯识学和佛性、如来藏等。这一时期的外来僧人,像真谛等高僧对自己的佛学传承当然十分熟悉,但当时的中国僧人仍主要以般若中观思想解读其他的佛典。以天台宗的实际创始人智者大师为例,他的思想就是“归命龙树”,以般若中观去调和三论师、成论师、地论师、摄论师的佛学。

  佛教宗派出现以後,“般若乃诸佛之母”的说法深得人心,中国古代僧人不管是推崇《法华经》还是《华严经》,《般若经》始终是他们的佛学基础。宋代以来影响最大的禅宗,同样也把“般若三味”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六祖慧能在《坛经》里大谈“般若波罗蜜”,主张“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味”。

  念佛三昧的流行

  支谶译的《般舟三味经》,实际上是一部倡导念佛的经典。东汉末年译出的这部佛典,成了中国净土教的嚆矢。从三国到东晋,一大批净土经典被译出,像吴支谦、西晋竺法护等译的《大阿弥陀经》《无量清净平等觉经》,晋宋之际鸠摩罗什、宝云等译的《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十住毗婆沙论》等。这些经典激发了中国社会的净土信仰,据说西晋时的阙公则往生弥陀净土,此乃中国佛教史上净土信仰的第一人。

  中国的净土信仰,主要包括弥勒净土与弥陀净土两种。弥勒居住在兜率天宫,是一尊未来佛,同时也是精通义理的佛学大师,因此,东晋高僧道安曾在弥勒像前发愿往生兜率天宫,欲在禅定境界里亲见弥勒佛。弥勒信仰此後有增无减,尤其是到唐朝武则天时期,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凡在敦煌莫高窟看到高大雄伟的弥勒造像,便可想象历史上这种信仰之热烈。慧远是道安的高足,他在庐山东林寺白莲结社,希望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402年,一百多位佛教徒跟随慧远,在阿弥陀佛像前发愿往生。此事後被佛教史家不断放大,成了中国净土宗诞生的标志,慧远也成了净土宗的初祖。他的净土信仰,是以《般舟三昧经》为主,代表了净土宗的主流,得到後代高僧的继承与发展。

  “般舟”是梵文的英译,意为“现前佛立”,这是一种“十方诸佛悉在前立”的三昧。鸠摩罗什把“般舟三味”当做亲身见佛的方便法门,如果不能开天眼、得神通,那么行般舟三味是亲见他方诸佛的有效办法。智者大师把“般舟三味”称为“常行三味”或“佛立三昧”,他说修行者“能于定中见十方现在佛在其前立,如明眼人清夜观星。见十方佛,亦如是多,故名佛立三味”。在诸佛中,又以阿弥陀佛为主,“念西方阿弥陀佛,去此十万亿佛刹,在宝地宝池、宝树、宝堂众菩萨中央坐说经,三月常念佛”。这种禅法,实际上是观想念佛与称名念佛的结合,口称佛名,意观佛体。单独宣扬口诵佛号的念佛法门,是在唐代净土宗广为流行以後。

  唐代净土教的集大成者善导,依据《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般舟三昧经》等佛典,编撰《依观经等明般舟三昧行道往生赞》,劝修“般舟三昧”。照他的说法,修持般舟三昧,以九十日为一

个周期,常行无休息,除了用食,均须经行,不得休息,步步声声,念念唯在阿弥陀佛。这也就是智者大师把般舟三昧称为“常行三昧”的道理,从中也可看出口诵佛号的重要性。事实上,善导是中国佛教史上“一心专念弥陀名号”最著名的倡导者。在他看来,一切众生,即使是罪恶的凡夫,都可以往生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他说:“欲生净土,唯须持戒念佛,诵弥陀经。”即可以每天诵经,“每日诵十五遍,二年得一万遍;日诵三十遍,一年得一万遍”,也可以每天念佛十万遍,简便易行,最终亦可见佛。
  善导的佛学趣味,来源于他的师傅道绰。这位隋唐之际的高僧,虽以精通《涅檠经》闻名于世,却因见到山西玄中寺内的昙鸾碑记而深有感悟,从此归心净土,专念阿弥陀佛,日诵七万遍。北魏高僧昙鸾,年轻时候喜好道家仙术,他从山西出发,到南朝去参访著名的道士陶弘景,求得仙经以後返回北魏。他途经洛阳的时候,邂逅菩提流支,便被授以《观无量寿经》,劝告说,只有解脱生死,才能永久长寿,昙鸾因此毅然焚毁仙经。这里虽然有些佛道斗法的味道,但他改宗佛法的动机却昭然若揭,後来他在玄中寺专修念佛法门,求生弥陀净土,玄中寺因此成了净土宗的祖庭。在他看来,解脱之路有“难行道”与“易行道”。“难行道”就是在没有佛的时代却要求解脱,犹如陆路步行;“易行道”则是相信阿弥陀佛的慈悲愿力,念佛往生净土,犹如水路乘船。也就是说,念佛三昧的骨子里,是希望仰仗阿弥陀佛外在的他力解救,而不是依靠自身的智慧觉悟。道绰进一步诠释这个思想,认为众生在末法时期,仅凭自身的信心,已经难以领悟佛法,他说:“当今末法,现是五浊恶世,唯有净土一门。”因此,这对师徒身体力行,不遗余力地推广念佛法门。昙鸾、道绰、善导成为中国佛教史上最重要的净土宗祖师,称名念佛的方法从此遍行大江南北。
  只要口念“阿弥陀佛”,便可往生净土。念佛的方法如此简便有效,很快就在唐代广为流行。白居易晚年有一首《念佛偈》说:“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旦夕清净心,但念阿弥陀。”念佛之盛由此可见一斑。宋元之後,念佛往生的风气更为炽烈,乃至乡野村夫见面皆称“阿弥陀佛”,民间也有“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俗语。
  禅净双修的特色
  隋唐时期形成的佛教宗派,在宋代以後便有包容整合的趋势:一方面,禅宗逐渐成为影响最大的宗派,明朝以後,天下第一大宗非禅宗莫属;另一方面,念佛成了各宗共修的方便法门,其他的宗派竞相采纳净土思想,尤其是禅宗提倡的“禅净双修”,更是独领风骚,成了明清佛教的最主要特色。
  禅净双修的思想,在中国的佛教宗派尚未形成之时,其实早有端倪。早期的印度佛教即有念佛之说,如《杂阿含经》就有“六念”的说法: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诸天事。只是这里的“念佛”,主要是指持诵如来佛的十种名号,并无他力救援的意思。“念佛”思想到了中国以後,即有忆念诸佛的含义。汤用彤先生认为,“念佛”是汉晋时期流行的最主要禅法之一。鸠摩罗什译《思惟略要法》说:“习禅之人先当念佛。念佛者,令无量劫重罪微薄,得至禅定。”所以,念佛与禅定非但不矛盾,反而相辅相成。世亲的《往生论》对这种联系讲得更清楚,往生净土的方法有“五念门”:礼拜门、赞叹门、作愿门、观察门、回向门。其中,作愿门是一心专念阿弥陀佛,发愿往生安乐国土;观察门是观想净土世界的法相庄严。五门之中,观察门是最主要的修行方法。也就是说,禅观与念佛完全是相通的一件事,都是往生净土之因。
  在净土宗的思想传统里,从一开始就有“禅净双修”的意味,只是後代的净土宗人越来越简便,只晓得口诵佛号。然而,在禅宗的传统里,“禅净双修”其实是不得已的历史选择。这种选择展现了中国佛教内在的多样性、复杂性与包容性,在种种思想的张力之间完成了一部雄浑的交响乐。
  禅宗主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淡化佛经的解脱意义,也反对盲目地坐禅,但强调“自性自度”,依靠自身的力量去觉悟解脱。禅宗从六祖慧能开始,认为“但行直心,不著法相”,“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学佛最重要的是识心见性,顿悟成佛。所谓“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佛法就在迷悟之间,解脱在于般若智慧的方便运用,禅宗主张“顿修顿悟”,明确反对念佛往生。
  五代北宋之际,禅宗内部积弊丛生,徒众高蹈空虚,永明延寿缘此著成《万善同归集》,倡导“禅净双修”,劝人高声念佛。著名的“禅净四料简”,传说是他所作:“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为佛祖;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这个偈颂生动地说明了念佛修净土的必要性,原来是禅门法眼宗的永明延寿,最後竞被列入净土宗第六祖。不过,禅宗真正能够接纳净土的念佛三昧,要到明代中期以後,“参究念佛”在禅门渐成风气。
  参究念佛,是把净土宗的“称名念佛”当做禅宗的“话头”来参,要人“但将一句‘阿弥陀佛’,置之怀抱,默默体究”。修行者要起疑情:“这念佛的是谁?”这种方法,始见于元代《禅宗决疑集》,到明代中期逐渐流行。後经明末高僧云栖宏的大力提倡,成了佛门禅修的主流方法,直到现在,师傅们在禅堂还在继续沿用。
  在中国佛教里,净土宗的念佛法门“简便易行”,因此能在民间社会广泛传播;禅宗的顿悟法门以“直指人心”为特色,对知识阶层的心性修养影响深远。这两种交相辉映的修行法门,可以追溯到东汉末年支谶的两部译典《道行般若经》与《般舟三昧经》。禅净双修,是两种修法深度交流的思想结晶,展现了中国佛教的思想特色与传播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