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理应是掩体,我们用它抵御
那恶劣的,亵渎不可言说的奥秘的嘲笑。
就在伊甸园,夜色降临:
你是带着号角的守护者,
号角被吹响,众生开始学会说话。
——里尔克《你曾喊出的第一个字》
这个冬天有些冷。
我在北京生活了二十余年,记忆中也少遭遇这样寒冷的冬日,尘霾笼罩,阳光无力,压抑地让我这样有哮喘旧疾的人,喘不过气来。
天气如此,社会经济亦如此。
高速发展下习惯了的慷慨激昂少了,嗓门低了。原来拥有的让我们自豪的人口、外贸、土地等红利突然间或消失了,或代价过于昂贵,代之以各种“天花板”的出现,从内到外,社会环境和经济环境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恶化。
那些习惯于从历史的经验中寻找解决之道的人,那些习惯于摸着石头过河的人,终于失去了凭恃和依靠。
各种信号指向不一,甚至充满了混乱和对立。
直如托克维尔所描述的:“过去不再把它的光芒投向未来,人们的心灵在黑暗中游荡”。
我们的心灵就在黑暗中游荡,不安笼罩着我们。
传媒业又如何能自外于社会经济之外。
年关难过。
但我们总是要过年的,不能呆在年这边。生活还得继续。
我坐在书桌前,努力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混乱不安的信号中,找寻自我惕励走向未来的力量。
一、大势
“只说世纪末的人们的确充满着悲哀,实在可怜!”我的前辈乡贤瞿秋白的话值得一听。
人人都喜欢稳定安逸。我也不例外。但我受过的思维训练告诉我,稳定意味着固化、板结,意味着了无生趣,一切按部就班。
混乱和不安则相反,它意味着机会和选择,意味着生机和活力。
从传媒业令人不安的混乱信号中,几年来我一直坚持一个判断不动摇:便携式即时传播技术进步正在重塑社会阶级格局和媒体格局,这是一场传统世界的统治者无法阻挡的新启蒙运动。这一过程中,技术是主导,每个人都可能是他人的启蒙者。
便携式即时传播技术以及互联世界分享的特点,打碎了旧世界、旧文明的基石。它打破了传统统治者对信息和知识的垄断,让普通人开始从技术上拥有了自我判断的力量,而毋须再依靠上帝、领袖、导师。
真正的没有救世主的时代开始到来了。
如今,普通的中国人能够打破身份地位的壁垒,和中南海同步甚至更早、更多分享社会经济生活中的许多事件及背后的逻辑,而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了。
在过去,这是只有上天或者上天的代言人才拥有的力量。
当然,有时难免会出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情况,但我宁愿相信,即便偶有回潮逆流,终究挡不住滚滚东逝水。
春种秋收,这是自然铁律。
与过去更多是通过体制内的改革,来获得行业和社会前进的动力不同,这一次社会和媒体的变革,是通过技术进步带来的,是技术突破了传统体制的压制带来的空间。传统体制改革的红利,在这样一场伟大的启蒙运动中,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即时通讯传播技术的进步,带来了媒体时代的真正革命。它让高储存容量的电子媒体的移动化、便携化成为可能。这势必将重塑媒体的格局,进一步压缩传统纸介质媒体的生存空间。传统媒体大规模地iPhone或iPad化成为可能。
不过,中国当下大多数纸介质媒体的没落,还与技术进步关系不大(除了电脑类报刊),而与它们先天的病理有关。它们的出生,与权力有关,而与市场无关。即便没有技术进步,他们也可能死去。
在过去几年里,我一直不厌其烦地谈技术进步之于中国社会和媒体的意义,这才是大势。这里,我也愿意再次引用我去年盘点时所写的一句话来表达我的态度:
“这场技术飞速发展引发的新启蒙运动,是重塑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世界观、方法论和价值观,是对人的重塑,也是对传统权力边界和社会结构的重塑。故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如果只看到混乱不安,看不到大势,也是着实可怜。
“号角被吹响,众生开始学会说话。”
二、年度事件
1.微博实名制
2011年,各大门户网站的微博之战轰轰烈烈。不为其他,门户网站尤其是以新闻主导的门户,不做微博,势必被边缘化,微博已经成中国人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这从各大门户新闻首页的点击情况可见一斑。
到年底中国微博用户已经突破3亿,不仅是个体,各地各级政府,也纷纷开通微博。他们从赶时髦到真下功夫,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官民对话的格局。虽然,这一点的效果还需要观察。
但是微博已经成为中国人意见表达的新途径,而且是主要途径,微博已经成为中国真正主流的媒体平台,这是确凿无疑的。
一旦主流化,成为有司的重点管理对象,便是早晚的事。更何况,社交媒体在“阿拉伯之春”中的表现,也会让有心人颇多联想。
2011年,微博实名制成甚嚣尘上。到12月,北京市推出《北京市微博客发展管理若干规定》,《规定》提出,“后台实名,前台自愿”。微博用户在注册时必须使用真实身份信息,但用户昵称可自愿选择。新浪、搜狐等多家微博运营商表示,微博实名注册对于遏制虚假和有害信息通过微博传播、营造诚信健康的网络环境将产生积极效果,对新规定实施后微博业务的发展充满信心。
我一直是实名制的倡导者,无论是博客还是微博,向来恪守法律和文责自负的原则。但动用行政力量强制推行实名制,却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2.《新京报》、《京华时报》划归北京市
《新京报》和《京华时报》并入北京市,是2011年媒体界跌破我眼镜的最大事件。
经新闻出版总署批准,由《人民日报》社主管主办的《京华时报》,《光明日报》报业集团主管、《光明日报》报业集团和南方报业集团主办的《新京报》从9月5日起变更为北京市主管主办。北京市有关负责人表示,两报主管主办方的变更,是落实中央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要求的重要举措,有利于加快推进北京地区报刊资源整合和结构调整,有利于改变北京地区都市报资源分散、同质化竞争严重的局面,有利于北京市在政策、资源、资金、科技、人才等方面加大对两报的直接扶持力度,进一步促进两报做强做大。
《京华时报》、《新京报》分别创刊于2001年和2003年。两报自创刊以来,影响力和市场竞争力不断增强,已成为都市报的知名品牌。
我与这两份报纸都颇有渊源。尤其是《新京报》,2003年创办时,我正在做一份传媒业的专业杂志,策划了一篇《京城报业风云再起》的文章,为《新京报》创办鼓与呼,文中强调,在一个稳定的市场中,行政保护只会保护落后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自由的市场竞争才能提升办报水平。
当时,《新京报》是国家批准的新闻出版行业跨地区联合办报的试验田,是媒体改革的试点。
后来每到《新京报》创办纪念日,我都会在媒体或博客里撰文,或批评,或嘉许,关心它的成长,因为我是它忠实的读者。
但世事无常。至今我们也无从得知,是什么情况导演了这样的变化。
中国的权力结构源自计划经济时代,条块分割区域分割严重,不同的权力部门不同的区域都会有自己不同的利益诉求。中国的媒体就是在这样不同利益诉求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
两张报纸从原属中央单位划归北京市,不只是主办单位变化那么简单。投资者的利益,尤其是那么多业者的利益,读者的利益,在这样一种变化中,被尊重或被淡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
变化的其他后果,有待观察。
时间是一切事物的裁判。
3. “限娱令”
10月,广电总局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电视上星综合频道节目管理的意见》,舆论普遍解读为“限娱令”。
广电总局新闻发言人接受专访时表示,“限娱令”称法不准确,文件的目的是为了使电视荧屏更加健康向上、丰富多彩,更好地满足广大观众多样化多层次高品位的收视需求。通过总量控制,控制形态雷同过多过滥节目,引导审美趣味。
该《意见》提出,从2012年1月1日起,34个电视上星综合频道要提高新闻类节目播出量,同时对部分类型节目播出实施调控,以防止过度娱乐化和低俗倾向,满足广大观众多样化多层次高品位的收视需求。其核心内容是:各卫视频道在晚7:30-10:00的黄金时间,每周娱乐节目不能超过两档,此外各台必须设一档道德建设类节目,选秀节目数量也将严格受限。
我几乎不看娱乐选秀节目,也反对过度娱乐化低俗化。但就我个人观察,当电视以家庭妇女和老人小孩为主的时候,娱乐选秀节目却是体育赛事之外将年轻一代拉近电视的重要途径。
年轻人通常是具高度破坏性的力量。套用费孝通先生的说法:“孩子们碰着的不是一个为他方便而设下的世界,而是一个为成人们方便而布置下的园地。他闯入进来,并没有带着创立新秩序的力量,可是又没有个服从旧秩序的心愿。”
本来娱乐选秀节目是年轻人释放压力的重要通道,当把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从他们身边夺走的时候,他们的力比多又该如何释放?
在当下的环境里,要求卫视提高新闻类节目播出量,播出的新闻质量又会如何呢?
限制的结果,是干净的沙漠化。
而无规则的竞争,只会导致一种结果,比滥,无论是在娱乐选秀节目,还是在新闻或其他节目中。
不是限制和调控的问题,而是基础性的法律制度建设问题。
有规则可循的自由竞争,才能带来荧屏真正的繁荣。
4.陈中、向熹之厄
陈中是中国著名政经刊物《南风窗》的前社长,从创刊起即服务于《南风窗》。
2011年,因为一篇文章,陈中去职,离开了《南风窗》,尽管他还只有两三年即到退休年龄。此前,他已经不再担任《南风窗》总编一职。杂志刊发那篇引发争议的文章时,陈中正在外地出差。
陈中离职调岗程序办理速度之快,是我有生从未见过的行政高效率。
《南风窗》是我的旧东家,我也曾担任过这本著名杂志的总编辑,和陈中搭档过,甘苦自知。陈中之被免职,我虽不知具体细节,其中逻辑,于我而言却是一目了然。
兔死狐亦悲。在事件尚未公布之前,我辑录了古人若干诗句,掐头去尾,整了首打油诗,发在新浪微博上,以表达我对陈中先生的问候:
“瘴烟笼岭南,江水此夜寒。平生一片心,流落在尘埃。且行且珍惜,风过烟云散。——闻故人困厄,唯遥祝诸事平安。”
整风与洗心,自是有追求的传统媒体业者难逃之宿命。
向熹曾是另一份著名政经大报《南方周末》的负责人。
在向熹离开南方周末一线领导岗位后,传出他要出任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的消息,南京大学也发出了任前公示。
在我看来,无论是对于毕业于南京大学的向熹来说,还是对于南大新闻传播学院来说,向熹回到母校,执掌新闻传播学院,对双方都是利好。
但天不遂人愿。向熹终究未能去成南大。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不去也罢。
5. 乔布斯之死
乔布斯是个外国人,与中国传媒业何干?
其实关联大大的。
曾经,我们在探讨互联网和笔记本上网电脑时, 还颇为自得地捍卫传统杂志:电脑、互联网不可能像杂志图书一样,随时随地阅读,无论在厕所还是床头。
但随着3G技术和iPad、iPhone们的出现,解决了原来传统媒体互联网版或电子杂志的缺陷,传统杂志图书原来的这种优势也几乎荡然无存。至少,iPad们在即时阅读方面,已经不亚于传统的杂志图书了。
乔布斯的iPhone和iPad,结合即时传播技术,提速了电子媒体时代,也让更多传统媒体感受了巨大的压力。
而另一方面,乔布斯之死,也让中国传统出版业大赚了一票。《乔布斯传》在中国流行,一时无双。
6. 实体书店没落
2011年,号称“拥有全国最大连锁渠道”的民营连锁书店光合作用书房,16年发展之后,已经关闭了所有的直营门店,走上了不归路。
这是继北京“风入松”、上海“季风书店”等书店关门后,民营书店经营困境的又一重磅信息。
实体书店的没落,并非中国人不爱读书买书,而是一个时代之困。
在一个逐利主导的社会里,开书店做好了也是微利,如果书店是租用的,那高昂的房租,也足以吞噬你的微利乃至本金。
另一方面,电商的发展,对实体书店是个巨大打击。像我这样的人,虽然在实体书店办了优惠卡,但在2011年,也学会并养成了通过网络购买图书的习惯。网络购买,方便搜索,也少了奔波挑选之苦。更不用去面对一排排的恶心的成功学作品和教辅作品。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也只能为实体书店洒一滴同情的眼泪。
7. 改革困惑
2011年10月召开的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审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报道说“确立了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宏伟目标,标志着文化产业新政的出台”。
在社会经济境况微妙的背景下,中央全会特别出台了一个与文化发展有关的决定,这多少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个中之味,尚需好好研读。
2011年报刊转企改制也正热闹。到年底,号称全国已有1600余家非时政类报刊出版单位转换了“企业身份证”。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柳斌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现在报刊体制改革中有四个难点。第一是时政类报刊和非时政类报刊的区分和认定。第二是资产问题。第三是一些困难报刊的转制成本问题。第四是人员问题。
他认为,报刊体制改革正在“两路并进”:非时政类报刊体制改革的关键是转企改制,时政类报刊体制改革的重点是实行两分开和机制转换。今年开始,两年内要完成非时政类报刊出版单位的转企改制。
目标很宏大,实现有挑战。
改制不是换块招牌。即便改成了企业,国有企业的命运依然是前车之鉴。
改革真正的目标应是释放生产力,而非其他。过去边缘突破的改革方式,所释放的空间已经几乎没有了。
传媒出版行业最大的生产力是人,只有能够自由创造的人,才能带来繁荣。不能达到这一点,改革就没有完成。
对于传统传媒业来说,机会之窗正在关上。
虽然中国股市已经把股民的心都跌碎了,但传媒出版上市的热情依然。
2011年,浙报传媒正式借壳濒临退市的*ST白猫上市。《浙江日报》集团将旗下报刊传媒经营资产和相关的新媒体业务资产等一共15家公司全部进入上市公司。浙报传媒最核心的资产仍然是钱江报系有限公司和《浙江日报》新闻发展有限公司,《钱江晚报》和《浙江日报》是最重要的媒体平台。
江苏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凤凰传媒”)顺利过会,抢下了文化传媒行业的首单IPO。
但无论如何,如果我是股民,我不会去买出版传媒行业的股票。无他,不敢。
8. “限广令”
2011年11月,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66号令,取消电视剧插广告。
“播出电视剧时,不得在每集(以四十五分钟计)中间以任何形式插播广告。播出电影时,插播广告参照前款规定执行。”
我一直很讨厌电视剧播放中间插播广告,它打断了节目的连续性,类似于间歇性抽风打摆子。
广电总局禁止插播广告的禁令,似乎并非第一次发出,但一直没有得到很好地执行。
广告是电视台的主要收入来源,电视剧中间插播广告,最初也算是一种经营上的创新,扩大了电视台的收入来源,虽然这一做法,根本无视观众的权益。
禁止插播之后,这些广告又会走向何方呢?纷纷舆论中,有人说,以后电视剧里边,植入式广告将大行其道了。
不过,制片方和电视台有不同的利益,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能否成为潮流,也有待观察。
但两集乃至多集连播的电视剧之间,延长播放广告时间,这可能成为电视台的选择。
广电的禁令很多,难得有受人欢迎的,至少这条,我个人还是很欢迎的,但关键是看落实。
已有规定需要不断重申,说明规定的威权性不够,或者执行有问题。
9.“走转改”
“走转改”这一有趣的词汇,其实是“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的简称。
在2011年,这是中国新闻界的一件大事,是“为推动新闻工作者切实将群众观点、群众路线体现在新闻宣传实践中,促进新闻单位深入基层、深入群众进一步制度化、常态化”,“着力提升正确引导舆论、回应社会关切、服务百姓生活的能力”。
说白了,这首先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传统媒体的要求。
在市场中摸爬滚打的媒体,哪一个能够不深入基层底层?哪一个刚跟采访对象摆谱当自己是官老爷?哪一个又敢用八股作文,全是空话套话虚话?
错位。
于在市场中竞争生存发展的媒体而言,恍如隔世……
当然,对于市场化媒体而言,标题党和捕风捉影的陋习也当除之,否则贻害无穷。这是职业化和专业化的挑战。
10. 媒体投资热
2011年的媒体投资,依然很热,但出现了不同于以往的特色。
随着即时传播技术的进步,电子媒体平台投资出现新的热潮,但商业模式还有待检验。
虽然许多人不再看好传统媒体,一些报刊的没落也让人吃惊。但2011年,却又多本新刊发行。
新刊背后,其实都是资本。
除了传统的投资理念,希望投向传媒业获取一定的利润之外,我们观察到,一些产业资本进入传统媒体领域,核心不再是盈利这一目的,他们清楚这个行业目前平均利润水平,他们需要的是平台,是话语权,还有为未来自己子女归国量身打造一个文化企业的平台。
2011年以来,传统媒体行业最大的游资来自一些原来暴利性资源型的行业。
再见2011:中国传媒业大事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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