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初中时代的几位恩师
吴高兴
人到老年,某些越是遥远的往事,记忆反而越是清晰,我的初中生活虽然已经过去50年了,但当年几个老师上课时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如新……
金定海先生
他是我们当年的语文老师,大约四十来岁,戴眼镜,穿一双方口布鞋,上课时一边踱着方步,一边用温岭话一板一眼地吟哦着古诗词:
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
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
…………
不知什么原因,只要他读上一遍,就能字字句句印在我们心中,这些诗句都是他在讲解课文时随手拈来的,就像雨丝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田,使我在潜意识中滋长了对文学的爱好。他教古典文学特别吸引人,除了诗歌,还有那些散文——《小石潭记》、《岳阳楼记》、《捕蛇者说》、《陈涉起义》、《曹刿论战》、《邹忌讽齐王纳谏》……他教的这些课文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播下的种子,直到现在,我一接触到古典文学就会扣动心弦,像遇见初恋的情人一样,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听说金先生会教语数英等好几门功课,但由于是“右派”,只能教数学和英语,教语文课还是当右派以后的头一回。记得有一个晚上老师要开会,大概是政治学习会,金先生刚到我们教室里辅导,就被一个政治老师叫走了,那个老师像训斥犯人一样催他:“金定海,还不走快一点!”金先生低头陪着笑脸:“哦!哦!……”近乎踉跄地小跑着,我当时觉得又害怕又同情。从此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一个印象,似乎右派就是有学问、待人谦和温厚的读书人。
金先生好像是我们的副班主任,因此他也要家访,记得他在我家吃过中饭,我父母对他非常热情和尊敬,饭后他要付钱,我父母一定不要,双方推来推去像打架一样。
成年以后我才知道,金先生毕业于民国时期的中央大学,“反右”以前在临海一中教高三语文,被打成右派以后才贬到城西中学教初中。如果没有那一场残酷迫害知识分子的反右派运动,金先生就不可能到城西中学教我们的语文课。我一直侥幸自己读初中时就遇上了这个遭贬谪的右派老师,我的儿孙辈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人们总认为,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受教育的阶段越高,相应任课教师的学养也应该越高,其实恰恰相反,越是低段的教育,越应该有学养丰富的任课老师,俗话说“三岁看六十”,一个人在孩童时期所受的教育才是最重要的,大学阶段老师的影响反而要小得多。
从高中时代开始,在我整个一生中,一直与金先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过最近几年联系少了,但我心里总是三天两头想念他,听说他也经常叨念着我。
李韶章先生
记忆中她当时大约只有三十多岁,穿着入时雅致,比我母亲少几岁。我的母亲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在那个知识被权力嫌忌的年代,她却对所有的老师都有着天生的热情和钦敬,她时不时会送些“麦油脂”之类的食品给李先生,李先生也乐意跟我的母亲交谊,她投桃报李,也回送些碗碟之类的日常用品,记得过去很多年间,我家一直有一口又大又深的蓝花磁碗,上有磁印的“李韶章”三字,就是李先生送的。
记得当年李先生家访时,曾多次被我母亲挽留住下来,母亲为了让她住得自在些,特意安排她跟一个识字的农妇“春芽”同住。放假时,李先生会把我带到城里玩,她曾经把我带到她和金校长在西门的家中玩上个把星期,我因此认识了师弟金况雨,记得他曾经和我一起到电影院看电影,还买棒冰吃。
从初中时代开始,李先生和金先生在我心中一直是父母辈的亲人,他们两人对我这一生在知识上的影响是最原始、也是最深远的。
李先生只教过我们一年的语文课——从初二开始,语文课就由金先生接任了,而她继续当我们二班的班主任,兼教音乐。李先生上课非常投入,她讲课绘声绘色,富有激情,讲得激动时甚至会飞出一些唾沫星,那时我坐在第一桌,有时唾沫星溅到我的桌角上,我和同桌从来 也不觉得什么。李先生上的语文课,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多收了三五斗》。记得上《多收了三五斗》那一课时,随着她那绘声绘色的讲解,我们仿佛跟着“旧毡帽朋友”们一起去粜粮,亲耳听他们的酒后牢骚。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李先生板书的“中心思想”中有这么一句:旧毡帽朋友的酒后牢骚“表现了农民反抗意识的抬头”——她的板书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字都向左下方倾斜,这与金先生富有骨感的柳体字相映成趣。
胡新苗校长
我们初三的政治课是胡校长教的,内容是社会发展简史。他上课时通常穿一件很短的上衣,这就越发显出他高大挺拔的身材,他总是两手插腰,笑嘻嘻的操一口宁波腔,喜欢向我们介绍一些理论史上的旧闻轶事。记得有一次他称赞王明对马列主义的精通,说王明能够背诵《资本论》,能随意指出哪句话在哪一页,王明在延安讲课时,总是把《资本论》放在讲台上,以便随时翻开来讲读……我从此就一直心仪《资本论》,后来高中语文课中毛泽东有句话:“《资本论》不是很长吗?看下去就是了!”这使我对《资本论》更加充满好奇之心,以致文革期间就开始像小孩子啃青果一样啃它。
胡校长上课时虽然喜欢讲“题外话”,但我们在初升高时的“三结合”考试(期终考、毕业考、升学考三合一),政治成绩与其他各校相比是最突出的。那时临海一中作为省重点中学在全地区七个县招两个班级100名高中生,凡是语数政三门课总分在180分以上的都进了一中,记得我当时的政治成绩是70分,三门课中最高。我一直认为,这可能与胡校长当时编的复习提纲有关,这个提纲词斟句酌,排比式的句子读起来朗朗上口,例如在复习“经济危机”部分时,“需求不足、商品过剩……”这些“四字经”式的内容使我们很快就记熟了。
陈天彪先生
当年上课的情景还在我心中栩栩如生的还有已故的陈天彪先生。陈先生当时教我们生物和农业,什么“细胞膜”、“细胞核”、“厩肥”之类,配上图说,我至今还有深刻的印象。不过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初一时陈先生代上的语文课,内容是《乐羊子妻》:
河南乐羊子之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予妻,妻曰:“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
他把“以污其行乎”这个句子的调门提得特别高。陈先生一边领读,一边踮着脚尖,仰着头,眼镜在晃动着,分析课文时会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这使我非常兴奋……他曾多次当众表扬我:“吴高兴就是喜欢问,会提问题……”
前些年陈先生去世时我在杭州谋生,全然不知他的噩耗,我没能送送他,这是我终生的愧疚。
王华金先生
王先生那时是校长室秘书,听说他17岁开始工作,是领导重点培养的对象。我之所以跟王先生接近,是由于他当时主持学校共青团工作,而我是当时学生中为数不多的团员。我到城里读高中以后,一直与王先生保持联系,记得我读高二那一年的春天,王先生在更楼公社搞“四清”,我曾经写信给他诉说家中青黄不接时粮食困难,他居然给我寄来了大约20斤粮票——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很难理解当时20斤粮票的分量的。
王先生似乎对贫苦农民有着天生的好感和同情,他在搞“四清”时,喜欢结交贫苦本实的农民,据我所知,我的学生,小岭的贫苦农民子弟陈学长也与我一样,一直与王先生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认识王先生的——或许是他父母在“四清”时首先跟王先生结交的。
我应该强调的是,在那个“左”被看作革命的代名词的时代,王先生虽然一直是政治上的“红人”,但他身上一点也没有“左”的气味,相反,他是一位可敬的“修正主义者”,据说文革期间他在涌泉中学当校长,就因为说过中苏两党应该团结起来而遭到批斗。
上述几位老师,长期以来我与他们基本上都有私交,我对他们的感情如父似母。我为自己能在孩提时代遇上这些如父似母的恩师而侥幸。我对他们欠着永远还不清的人情债,由于我后半生众所周知的坎坷遭遇,一直无以报答他们的如海师恩,我想借此机会祈求他们的原谅。
2012年5月23日 因城西中学校史编者的要求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