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冬的一个傍晚,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辗转飞行,我们终于抵达法兰克福机场。迎接我们的是霍夫海姆市土地管理局局长雷尔先生,他和他的私人朋友,把我们接上两辆私家车。外面是夜色朦胧,华灯初放,透过车窗,依稀可见道路两旁树木葱郁,芳草萋萋,绿化园艺错落有致。高速路上车流涌动,四周却少见行人,显得有几分宁静。要不是随处可见的德文标识,似乎感觉不出已然置身异国他乡了。
这是一家不大的旅馆,设施半新不旧,但装饰得很温馨。安置下来后,稍事休息洗漱,雷尔先生就邀请我们下楼,在旅馆的小酒吧为举行了简约但让人印象颇深的接风酒会。没有任何官方色彩,参加的人有雷尔一家包括他儿子的女朋友,还有接站的雷尔朋友夫妇,再就是中方我们一行六人。酒会的气氛相当轻松热烈。大家一边咂着地道的德国啤酒,一边用并不熟练的德文、英文交流着,无非是寒暄问候、相互介绍之类。交谈虽不太自如,但感觉不出隔阂。酒是最好的语言。本来我们一个个倦意十足,但几杯酒下肚,一阵阵轻松的欢笑声过后,旅途困乏和初到异国的陌生感便一扫而空。特别是女主人雷尔妻子热情好客,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她有四十多岁,人长得算不上漂亮,脸上甚至长满雀斑,但性格开朗,笑声不断,精心为我们准备了小礼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着她的阳光表情。
我们的出访是官方性质的,但雷尔先生却以私人的方式接待了我们。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他请我们去家里吃饭,甚至下馆子,都是他亲自掏腰包。这让我们这些习惯于公费接待的中国官员们颇感不解。后来才了解到,在德国,除了非常正式的场合外,政府经费开支中并不包括用车、请客吃饭等公务接待费用,有关费用体现在公务员的薪金里。德国公务员薪金相对较高,也可享受个人所得税方面的某些优惠政策,但并无用车、住房、医疗、养老等方面专门的“职务消费”,而是与社会上的其他雇员一视同仁。我们在访问几个地方政府部门时,午餐就是与德方人员一起吃的工作餐,并由我们自己支付马克。对大多数德国人来说,类似我国的“公费报销”的美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对控制政府开支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简单易行但非常有效的做法。
日耳曼民族性格中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东西,这是德国长期跻身世界民族强林的秘密所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让我们近距离看看吧。
首推的,无疑是德国人的理性精神和逻辑思维。恩格斯说过,一个民族要想站在世界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离开理性思维。提到德国人的理性品质,我们会立即想到一大串如雷贯耳的名字。事实上,德国的确是盛产哲学家和思想家的伟大国度。在人类文明史上,除了古希腊,似乎还没有第二个国家在理性思维方面能够与德国相提并论。远的不说,单就近现代,就诞生了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李嘉图、马克思、恩格斯、哥德、韦伯、维特根斯坦等思想巨擎。在法兰克福闹市中心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每年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游人。这是大思想家、大文豪哥德的故居。任何稍有头脑的人,来到这座看上去显得古朴、庄重的建筑前,都会肃然起敬。人们可以藐视世俗,但绝不能藐视思想。当我站在这座两百多年前的老房子前,一个疑问在心中久久不散。这位巨人是怎样在如此喧嚣的、世俗的繁华商业氛围里,营造出并坚守一方心灵的净土,并源源不断地产生伟大的思想的?就在哥德故居不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商业建筑,包括许多哥德时代所建造的银行大楼。法兰克福是德国第一大经济城市,是德国乃至欧洲的金融中心。雷尔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个趣闻。早些时候,这个城市最宏伟高大的建筑要数教堂。后来,新建的银行大楼一个赛一个,愈造愈宏大,教堂似乎成了巨人里的矮子。教民们为此质问市长:怎么能容忍银行建得比教堂还要高呢?市长的回答很巧妙:在我们这个时代,金钱比上帝更重要。
德国人高度敬业精神。我们接触的德国人,不论职业尊卑、地位高低,对工作都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雷尔先生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能把公事当私事干,把客人当朋友看。负责接送我们的几位司机,工作尽职尽责,严格按照日程安排行事,准时、守时得令我们惊讶。从法兰克福到古老小城阿斯巴,有六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司机一边谨慎驾驶,一边费力地用英语给我们介绍一些沿途的景观和风土人情。快到阿斯巴时,天下起了大雨,初冬的德国中部略带寒意,我们一个个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到了酒店后,司机在雨中帮我们搬完行李后,就一个人呆在车子上。因到达的时间提前了些,负责接待的人员还未到。我们一下车安顿下来,就直奔酒店餐厅又吃又喝。而司机在雨中的车里默默地等待了一个多小时,此刻他也是身处异乡、饿着肚子啊。不过他知道,他的职责不允许离开车子一步。直到与阿斯巴方面的接待人员衔接上,才在友好的道别声中独自踏上归途。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虽然能吃苦耐劳,但职责意识和时间观念不够强,做事总显得疲沓。这点上,应该好好地向德国人学习。
德国人做事精细、作风严谨。德国城市的建筑物、街道、地铁、花园、房屋、汽车、家具甚至门把手,在你目所能睹、手所可触的几个每个地方、每个角落,都体现出完美和极致,一切显得无可挑剔。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在德国家居和办公室的家俱,桌面和桌子背面一样的光洁,眼睛看到的和看不到的地方一样精细。第二次在德国慕尼黑,我们所宿酒店的房间非常小,除了卫生间、一张床和桌椅外,似乎刚刚可以转转身,但房间里的各样设施却很精致,也异常清洁。据我所知,这种高度精确的做事风格,在世界民族中是不多见的,可以媲美的恐怕只有日本了。德国是高度发达的工业化国家,有着世界一流的技术工人和严密管理,“德国制造”是公认的完美品质的代名词。我国现在是制造业大国,但不是强国。不说市场上充斥的假冒伪劣产品,就是那些号称名牌的东西,在品质、功能、外观等方面与国际一流产品逊色不少。奔驰汽车是德国人拥有的全球知名品牌,在中国的土地上用德国人的技术、设备、品牌也在生产奔驰汽车,但你随便问一个北京街头的出租车司机,他可以立即区分出眼前快速驶过的车子,哪个是进口原装的,哪个是国产的。窍门就是车辆外观的缝隙和漆面的亮度!有些家电、小电器,技术含量并不高,但我们所造的精美程度就是赶不上德国、日本,甚至韩国,其中有技术的问题,但更多地是工人的责任意识、工厂的管理水平等人为因素。古人讲,天下大事并作于细,看来我们应当好好学学德国。
德国人的严谨也体现在行为方式和为人处事上,如果不了解、不习惯这一点,难免让人感到有些刻板、迂腐。在我们访问的每个机构,讲解人总是要不厌其烦地把准备的内容都讲出来,即使我们显得走神,他们仍是按既定方案办,不为干扰所动。规则和秩序,是德国社会生活的基本准则。不说自觉排队购物,不说自觉购票乘车,单就从横穿马路一事上也可见一斑。不论行人还是汽车,绿灯不亮时,从来看不到有人会横穿马路,即使在夜深人静、远离闹市、路上无车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有媒体报道说,因为红绿灯坏了,有人竟然傻等了一夜绿灯。我们外出时,不管路途长短、车速快慢,司机总是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系好安全带。所到之处,我们总是能够看到一个井然有序的德国社会。
如果把德国人的严谨与冷漠、不近人情联系起来,那就是一个大误会。德国人个个显得很绅士,彬彬有礼,多少让人感觉有些距离。但他们却不乏幽默,特别是很热情。德国国民受教育程度普遍很高,整体素质很高,而幽默通常被认为是知识和教养的标志。只要场合适当,他们总是要来几句智睿而又让人忍俊不禁的话语,使气氛立刻活跃起来。说到热情,身为外国人,你走在德国的大街上随时可以得到礼遇。就说问路吧,不管他们多忙,总要仔细地解答清楚,有时甚至放下手中的事,把你送出老远。有几个德国人家邀请我们在家里用餐,感觉他们家庭成员之间很平等、很融洽,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就算是我们,似乎也能很快融入其中,没有异族之间的隔阂之感。离开法兰克福的一幕,让人回味悠长。雷尔先生亲自驾车引路,送我们进到高速公路入口,然后他放缓车子,一遍遍挥手致意,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银灰色的长发及略显苍老的面庞逐渐模糊起来。一周的相处很愉快,双方都感到依依不舍。虽然民族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但大家心中涌动着同样的感情。这是人类共有的善良品质和对相互依存的认同。
眼下的德国人民是友好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二战中德国人屠戮了数以千万计的犹太人、波兰人、捷克人和俄罗斯人。当年,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也有德国人的份。谁对此负责?人们总是归咎于军国主义、法西斯一类。但也不能说德国人民就完全是无辜的。国家与其人民,从来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历史上的日耳曼民族,有着屡次侵略他国的历史。此一时,彼一时也。虽然记忆不是为了强化仇恨,但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国际政治的一条铁律是,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一旦放在国家利益冲突的背景下,“友好”就必然表现出极大的虚假性。人们永远不应忽视这一点。
这是一个自负和傲慢的民族,似乎喜欢把自己置身于世界大家庭的居高临下位置而孤芳自赏。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德国人一贯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并自觉不自觉地凝结在国家意志里。看看那时希特勒的铁甲洪流、闪电推进,再看看今日足球上德国军团潮水般的整体进攻,就不难理解这一点。德国人很注重所谓民族纯洁性,当初屠杀犹太人主要出于这种动机。今天他们依然很排外,新纳粹主义狂热分子仍时不时围攻德籍土耳其人的居住地。程度虽有所不同,但动机如出一辙。德国的绿卡也许是世界上最难拿到的绿卡,入德国籍更是难上加难。你可以长期在德国求学、工作、生活,但你很难变成一个德国人。如果与纽约、伦敦、巴黎等国际大都市相比,全德国迄今还没有一座真正的国际性城市。无论在柏林、法兰克福还是在慕尼黑,满大街走的大多数都是清一色的德国人,异种人寥寥可数,似乎游人也不多。
我们不便评价德国的这种民族优越感。但我以为,我们中国人的民族主义观念却过于淡漠了。在霍夫海姆市的旅馆餐厅里,我们巧遇一位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的中国人。他已在德国学习、工作了十三年,现受雇于赫斯特化学公司,但仍未取得德国绿卡。他向我们了解了我国内的一些情况后,就开始用西方舆论式的口气指责国内的经济发展、民主和人权状况等。当时,我们就发生了争执。我们反驳说,中国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些人还在为它流血流汗,你已离开多年,对国内情况知之甚少,有何资格说三道四。他有些面红耳赤,一时下不了台。接着他就讲了在外多么不容易,薪水低、受歧视、入不了德国籍诸如此类。这能怪谁呢,我们对他是又鄙视又可怜。
近些年来,外国公司开始越来越多雇用中国人,一方面固然因为中国人聪明能干,但更根本的是他们盯住了巨大的中国市场。雇用中国人,是其海外扩张和实施本土化战略的一部分。洋民办们更了解中国的情况,熟悉中国的官僚体制、政策漏洞甚至潜规则,从而获得更大的利益。我们常讲以夷制夷,这个道理别人也懂也会用。而我们的同胞,甘愿充当外商外资马前卒的那些人,不管有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到底还是为五斗米折腰而已。现在大学生毕业,把去外资企业作为热门选择,图的就是赚点小钱。所谓事业发展的托词,多半是自欺欺人。希特勒虽遭世人唾弃,但他至少还是一个民族主义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当然,极端的民粹主义可以产生出极端的政治狂人来。希特勒和纳粹就是生动的例子。就是这样一个个从小啤酒馆闹事起家、一脸险恶相、性格偏执、精神躁狂的小人,一步步爬上了大国首相的位置,指挥了几百万德国铁骑在欧洲、北非大地横冲直闯,屠戮了几千万异种族人民,几乎把德国、欧洲和整个世界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第二次在慕尼黑时,我们造访了当年希特勒发动政变的“贝格勃劳凯勒”啤酒馆。找起来还真不容易,七拐八绕,穿越了好几个街区,啤酒屋毫不起眼,所处街道也很狭窄。今日的啤酒屋已经成了著名景点,但依然经营,出售地道的慕尼黑啤酒和德式酸菜大排、烤面包等。这里仍保持着据说希特勒时期的老式装修风格,高桌高凳,木桌面有一寸多厚、两三个平米大,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类似我国的“×××到此一游”,如你有兴趣继续刻,好象也没有人拦着。这一晚,游人如织,门庭若市,我们可以一边开怀畅饮,一边发点感慨。希特勒有句口头禅,就是“德意志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与其说希特勒蒙蔽了大多数德国人,不如说大多数的德国人选择了希特勒。不选择这个纳粹分子,也会选择另一个。一战、二战都是德国人发动的,这里面是有着深层次原因的。下一次世界大战由谁发动?我们依然要高度警德、日这样民族凝聚力超强、强悍好战的国家。
说到这儿,我们会联想到我们的民族性格。我们的国民中一个致命的弱点,正如文化学家反思的一样,就是内耗性。但凡有战争,总会有相当数量的中国人成了软骨头,成了汉奸。就民族性格的强悍性而言,我们比不了德国、英国、俄罗斯,也比不了我们周边的日本、韩国、越南,法国人似乎软蛋些。在柏林机场,我们遇到了一位受雇于西门子电气公司的中国人,他原是国家邮电部下属一个研究所的高级研究人员,目前在西门子似乎混得不错,做着部门主任一类角色。当闻知我们从国内来时,就略带得意地邀请我们:下次来德时,由我们西门子公司来接待。很有些“主人翁”的意味,让人左看右看都不是那么回事。我这个人的确有些狭隘,实在看不惯吃中国饭长大,却为外国人干活的人。泛泛之辈倒也罢了,尤其是那些所谓“精英”们,往往是智商和能力尚可的人,却甘愿寄人篱下、替人卖命,实在让人不齿啊。我们要有全球眼光,但绝不是崇洋媚外。对于一付奴才相的人来说,还真需要为他们灌输一点民族和国家的意识呢。
德国官员队伍的素质很高,相应的社会地位也很高。在我们接触的州、市县、村镇各级行政长官和公务人员,一个个出口成章、举止优雅、风度翩翩。在法兰克福市,我们拜会了一个县议会的议长,这是一位头发灰白、髯须浓密、身躯伟岸的中年男子,具有政治家的典型气质和风度,举止很有大家风范,让人不自觉地仰视。一问才知,德国村镇以上的议长,都是公开选举出来的,没有良好的才干素质和个人魅力,是不可能当选的。而县以上的议长,已经属于通常所说政治家一类人物了。我对这个细节影响颇深。不管何种政体和意识形态,民主选举都是个好东西。别小看公众手中的普通一票,对于吏治优劣干系重大。我国目前的干部制度,基本上是沿用了封建时代、战争年代的做法,就是首长任命制。官员只对上级负责,眼睛盯着上边,只要把首长伺弄好了,老百姓的反映是无关痛痒的。什么“背景”,什么“裙带关系”,什么“××党”,甚至贪污腐败等,必然是这种吏治的连带产品而已。
德国的社会治理水平,即使放在西方诸强中,也明显高出一筹。德国社会是比较典型的“橄榄型”结构,最富的人和最穷的人都是少数,中产阶级占绝大多数。穷人主要是失业者,就是那些由于先天或后天因素而失去工作的人。德国的公共服务比较完善,从小学到大学基本是免费教育,就医看病也基本不要钱。社会保障体系健全,公民的生老病死都是有保障的。即便是穷人,也可以依靠政府救助而过上一种温饱有余、体面不足的生活。那我们国家的标竿来衡量,也算是“小康”以上水平了。高收入阶层主要是资本家、企业主、职业经理、高级知识分子和政府高级官员等。中产阶级主要是指“工薪族”,不管是公务员、公司职员还是农民,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差距不大。德国是一个中产阶级支撑的社会,虽然也有少量富人和穷人,但鲜有“朱门救人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形。这是一种理想的社会治理模式,对于保持社会公正秩序、经济效率、均衡财富分配,都是有积极意义的,应当成为文明、进步社会的模板。
德国人的生活虽然总体富裕,但远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花天酒地、一掷千金。雷尔先生给我们看了他五年来的家庭收支帐目。他的职位相当于中国的处长,月收入约八千马克,其中三成用来缴税,其他扣去社会保障等费用,仅剩下一半的收入。他妻子玛丽莲在一家公司就职。德国妇女就业的比例不大,且受性别歧视,女性员工薪水普遍较低。雷尔夫妻总的税后收入,大约每月八千马克,支付完房贷、车贷、食物、衣物、汽油、水、电、气、信息费(电话、传真、电视、收音机等的使用都需要付费),以及交通、旅游等费用后,就所剩无几了。收支盈亏每月不过数百马克。好在德国人不需要有太多储蓄,后顾之忧都由政府承担了。雷尔讲,他家的生活是德国人的典型生活,属于中等水平。这种生活安逸舒适,但不豪华奢侈。雷尔一家稍大些的开支项目,仍需要精心计划、提前筹资,如儿子学驾驶的费用约二千马克,给老太爷祝寿约八百马克等。一般德国家庭的储蓄,正是为了应付旅游、社交、应急等不可预期的开支。奔驰小轿车是德国产的名牌车,但在德国城市街头的高档奔驰车,不见得比我国的深圳、上海、杭州、北京等大城市多。中档奔驰车在德国的售价约30万人民币,但据介绍,一般的德国家庭还是买不起的。反观我国,虽然整体发展水平和富裕程度远远不及德国,但一小部分暴富阶层已经开始夸豪斗富、一掷千金,极尽奢靡之能事,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病态;而另一端,数以千万计的绝对贫困阶层连基本的温饱都没有解决。追求奢侈,畸形消费,当然有国人的素质问题,但更多的是体制机制问题,中国的少数富豪们来钱太容易了。
德国二战后经济迅速崛起乃是世界瞩目的一个奇迹。我特地请教了雷尔先生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学者们的解释很多,但德国的老百姓怎么看?雷尔的回答谐恢有趣且富有哲理。他说,第一,德国人无论是老板还是雇员,干活都格外卖力气,因为他们知道在为自己干;第二,德国人不喜欢搞群众运动,也没有时间搞,周一到周五需要上班干活,周六、周日早上要上教堂,晚上要看足球赛;第三,战后刚要重建事,德国非常缺钱,苏联也缺钱,而美国有的是钱,美国人不喜欢俄国人,故把钱借给了德国。一语中的,精辟不亚于学者啊!第一条说的是产权,要搞私有制。第二条说的是淡化政治和意识形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第三条融入世界经济,争取外援。二战后,德国、日本等国崛起的诸多因素中,这三条是基本的。我又问起,如何评价他的同胞马克思。雷尔说,马克思很伟大,但我们不搞他那一套。我再问,马克思是您的同胞,但他的理论却在异国的土地上,在我们中国获得了辉煌,您怎么看这个问题?他一笑,未置可否。看来,我们之间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差异还是很大。
是的,每个国家、每个社会,都有其治国理想和模式,都各有光鲜和疵瑕,绝对完美的治国模式是不存在的。我们不能妄自尊大,也没必要妄自菲薄。就在德国貌似金碧辉煌的亮丽躯壳背后,也夹杂着几笔灰暗的色彩。在法兰克福的闹市,在傍晚霓虹灯的阴影下,一个浓妆艳抹、搔姿弄首的年轻女人在寒冷的夜风中摇曳,她的超短皮裙、手中的香烟好兜售自己的表情,与周围的一切似乎格格不入,又似乎完美融合。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女人从事出卖肉体的职业都是凄惨的。高了林立的商业中心,灯红酒绿的酒吧,明目张胆的色情,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这就是五光十色的德国。
今日德国,柏林墙早已拆除,东、西德已统一,一个强大的民族正在展示给世界。二战德国战败后,美、苏、英三巨头罗斯福、斯大林、邱吉尔在雅尔塔召开联合会谈,决定把德国分裂为东德、西德两个国家,分别笼罩在苏联和美国的势力下,以防统一的德国强大后再起祸端。韩国和北朝鲜的情绪也类似,都是在异邦的压力下人为分裂的。柏林墙在苏联人的监督下建造,冰冷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和色调,二十厘米多宽,两米多高,穿柏林城而过,延绵数百公里,把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分为二。现在,柏林墙遗址已成为一处著名景观,来柏林的人都应该去看一看。城区绝大部分地方的柏林墙都被拆除干净,只在地面上砌了一条与原墙等宽的瓷砖或石头线,标明柏林墙曾经的方位和走向。但在市中心的国家广场“勃兰登堡广场”、国门“勃兰登堡门”附近,保留了数公里长的一段柏林墙原貌,显得突兀和沧桑,为人们倾诉着那段纷繁复杂的历史。隔一、两条街道的不远处,有一个广场公园,原来叫马克思、恩格斯广场公园,现似乎又改回了历史上的名称“柏林市政广场公园”,里面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巨大铜像。公园对面,就是我们第二次在柏林期间住的五星酒店,叫“Radisson SAS”。在周围的老街区和建筑物包围中,这个酒店是一个新建的现代建筑,奇特之处是酒店大堂中央竖立着一个直通楼顶的、直径25米的巨大玻璃鱼缸,鱼缸中央安装有观光电梯,据说里面养了两千五百多条各色海鱼,争奇斗艳,叹为观止。回到北京不久后,我在一个好莱坞大片《致命诱惑》中,偶然又看到了这个熟悉的酒店。看来,这个酒店在柏林一定是非常有名的。
人类历史上,总有一些国家和民族屡屡对外国和异族发动侵略战争,犯下滔天罪行。德国和日本都是这样的国家。但日本人永远比不了德国人。二战后,德国人敢于反思,敢于认错,一定程度上赢得了世界的尊敬。而日本人却一味死硬到底,颠倒黑白,拒不认错,让世人所鄙视。有两个例子,很能说明德国人的能屈能伸,或许是真心忏悔。一个是原联邦德国总理向波兰人民下跪的事,这个总理名叫勃兰特,事情发生在1970年。当时,该总理在华沙老城区参观犹太人隔离区起义纪念地,在纪念碑前敬献花圈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当着众人的面突然下跪。这一跪,全世界舆论为之哗然,全德国人彻夜难眠,被他的人格所震撼,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1971年,勃兰特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这一跪,也大大舒缓了波兰人民对德国的仇恨心理,赢得了世界人民的理解,为西德1973年加入联合国铺平了道路。二战德军统治期间,华沙的犹太人遭到惨无人道的待遇,为了争取自由,他们发动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起义,参加起义的五万多犹太人除少数从下水道逃生外,几乎悉数牺牲,场面非常惨烈。这些都是历史的真实。我在华沙期间,亲眼目睹了犹太人起义纪念广场,看到了勃兰特总理的下跪铜像。另一个德国总理科尔后来也在柏林的犹太人纪念广场下过跪。另一件事,是关于以色列“哭墙”的。历史上的犹太人灾难深重,“哭墙”是历史上古罗马人屠城之后留下的一段残垣断壁。二战期间,德国人在欧洲大肆屠杀犹太人,犹太人遭受的几乎是灭种之灾,单是在波兰的35万犹太人,只剩下不到7万人。地处耶路撒冷的著名“哭墙”,不断承载着新的沉重历史。现在,世界各地来“哭墙”祷告的犹太人和游人很多,据说德国人尤其多,捐款最慷慨的也是德国人。德国人不回避、不歪曲历史,说明这个民族有着起码的气度和人性。这一点比日本人要强得多,日本人就会死抱着个“靖国神社”不放。
德国的自然景色,有着典型的异国情调。事实上,欧洲大陆的景色大体是一致的。正是初冬季节,天空迷蒙,到处是长满农作物的斜坡地,山峦蜿蜒连绵、起伏不大,山色凝重。不远处森林星罗棋布、芳草萋萋,总有碧水环绕,多瑙河、莱茵河、美茵河等几条贯穿德国的著名大河,则会呈现出独特的深蓝色。圆圆大大的橡树,霜叶初染,微风吹过落叶萧瑟,一地金黄。哪些马儿、牛羊、鸡犬都在悠然自得地嬉闹、觅食,一个个肥大健硕,什么都比我们国内的似乎要大一号。放眼望去,四周色彩绚丽斑斓、纵横交错,立体感很强。江山如画里,一时叫人心旌荡漾、流连忘返。看来,西方的油画造诣这么高,原来是有着自然基础的。然而,这些景致初看生动,再看却显得呆板。关键是缺乏变化,到处是一样一样的。国家大有大的好处,像我们国家,万里河山,风光无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风景大异其趣,你永远不会感到重复和枯燥。
德国属亚热带海洋性气候,一年四季风调雨顺,绝少有天灾,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真的是上苍格外眷顾啊。空气清新润泽,街道马路一尘不染。随行同事开玩笑说,在德国的大街上打个滚,也沾不上多少尘土。话虽夸张,形容倒也贴切。穷国种粮,富国种草。德国与欧盟其他国家一样,由于农业的自然条件优越,加之人口不多,因而农产品普遍过剩。这样,政府为了防止农产品的价格下跌,就通过财政补贴鼓励农民种草。而一些作物如玉米,虽也播种,但不作为口粮,长到收割季节,连秆带穗一起收割粉碎制成饲料。我是从小吞糠咽菜长大的人,看到这些心中隐隐作痛。欧洲人一边吃着最精良的“绿色食物”(粮食、蔬菜都是天然长成的,不施化肥),一边用大片的良田来种草,而对非洲那些因为饥饿而奄奄待毙的儿童熟视无睹!西方国家整天高谈阔论所谓人权、自由、博爱,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毛泽东有过“寰球同此凉热”的提法,看来他老人家毕竟是无比深邃的。
在德国友人家里吃饭时,我一开始对餐桌上的“迷你”土豆、黄瓜、西红柿很困惑,觉得这多不经吃啊。后来才搞明白,他们只选最好的,而不需要考虑节约。是不是有些“奢侈”呵。突然想到每个国家的歌,很有意思。美国人高唱:上帝与美利坚同在!意大利人歌颂:我的太阳!我们中国人喜欢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无产阶级的国际歌也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各国的天然禀赋,差异确实很大。刹那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归国欲望,强烈地感受到身在异国的隔阂和孤独。梁园虽好,终非恋家之地。不知那些甘居别人屋檐下的同胞们,是否也有我这样的感触呢。
德国人的环保意识、生态观念之强,世所罕见。我们古人追求“天人合一”的理想,德国人却落实到行动中。看看法兰克福市区地图,恰如一只张开的大手。市中心老城区如同巴掌心,周围的卫星城则如同一根根手指,指缝间是一条条的农地。按照几十年前的城市规划,“指缝”间不能有建筑,是为了让远处山岭上森林中的新鲜空气直接吹入市中心。在德国,规划一经议会通过,就是最严格的法律,任何行政首长的更替,不能变更和影响规划的实施。这跟我国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的规划是市长篮子里的菜,想拾就拾,想扔就扔。德国人崇尚自然,认为保持自然本来面目是最理想的,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不会动自然界的一土一石,一草一木。街道、房屋等建筑皆各抱地势,错落交叠,不拘一格。在黑森州的首府威斯巴登市中心,我们甚至可以发现有四、五十度斜度的陡坡,不过是因为一个小山包而已,按我们的习惯,恐怕早就削平了。最奇怪的还是高速公路。按我们的理解,高速公路是遇山开道、遇水搭桥的笔直通达大道。但在德国,所有的高速路都是紧贴地表,依地势而修,上下起伏,蜿蜒曲折。德国人讲,这样有两个好处,一个是不破坏自然景观,再就是可以防止司机疲劳、减少交通事故。德国是唯一在高速路上不限车速的国家,看来事出有因——谁也无法在如此曲折的路上信马由缰、风驰电掣般地驾驶。
环保是德国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其思维方式的一部分。一颗小树,为了让他茁壮成长,德国人可能会在周围钉上三个小木桩,然后用有弹性的橡皮带把树拴起来,这样既可以让树自由摆动,又可以防止被大风刮倒。一条柏油马路,中间有条窄窄的绿草带,德国朋友让我们猜猜是干什么的。我们给出了许多答案,但都不得要领。原来,盛夏时,为了让公路两边的青蛙自由地穿梭往来,路中间就需要一个缓冲地带。不然,路面太热,青蛙可能一下子跳不过去被烫死。几个小水泊子,会有人挖一条沟把它们连起来,说是让其中的生物相互往来,令其兴旺发达。让人忍俊不禁的德国人,充满“闲情逸致”的德国人。
为了环保,德国的投入很大。据介绍,每个德国人每月投入的环保费用在一百马克以上。即使在偏远的乡村,污水都要经过管道长距离输送到工厂,集中处理达到可饮用的标准后,再注入自然水系。我们参观过一个仅有五千居民的巴伐利亚小村镇,名字记不得了,村镇改造就很注重环保、很有特色。原来的村镇是水泥街道,改造时被全部拆除,用小块的花岗岩重新铺过,构成一幅幅美丽的图案。为的是增加街道的透气性,以利于树木花草和人畜的健康生长。果然,石块之间的泥土缝隙里长满了碧绿的小草,美观而富有诗意。村民骄傲地说,这是按照本村同乡,慕尼黑大学著名建筑教授设计的方案施工的。事实上,小石块街面在德国城乡随处可见,特别是步行街多半是这种风格。德国也有南水北调一类计划,但主要不是为了灌溉农田。农田有老天惠顾,无须人为关照。水利工程一般是为了自然景观或居民用水。通常在河流的丰水期,把水村在水库或湖泊里,一旦需要,直接把存水注入枯水河系,以补充其流量的不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水利工程把河道、渠道都改成直的,并用水泥石块砌河帮。但后来,德国人发现这样做有问题,一来破坏了自然景观,二来水的流速太快,不易渗入地下,不利水的自然循环。他们就改变了原来的做法,拆除了原有的设施,让河水无拘无束、自由流动。
这就是德国,一个美丽富饶的国度,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化国家。当归家的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我再看它一眼吧。舷窗外,浓雾弥漫,这片土地已在模糊中渐行渐远。
附记:我有两次因公前往德国考察的经历。第一次是1995年11月,考察的项目是土地管理与住房制度。再次赴德,是时隔十二年后的2007年9月,考察的题目是社会保障体系。1995年的那次,是我首次近距离直面并短暂融入西方的花花世界,心中充满了好奇,印象深,感慨多。回来后,在日记中写下了一些见闻和感想,属于专业之外的人文和自然一类的东西。第二次前往德国时,我已有出访二十多个国家的经历,新鲜劲过了,但深入探究德国的强烈动机依旧。在我心中,德意志始终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国度,日耳曼民族始终是一个理性强悍的民族。这可能与我的哲学专业背景有密切关系。本文主要根据1995年的日记整理而成。
本文改定于2008年8月。
德国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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