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上篇说到1990年3月上旬,我在宁波大学法律系任教的日子)
1990年3月8日 星期四
早上一起来,我就奔行政楼:到教务处联系今晚全系学生的开会教室,和星期六下午学生的考试教室;又到人事处赵素琴那里报销寒假回西安家里探亲的来回路费。找人事处长签字时我才知道:陈处长已经换成了吴处长;下午,我在财务处拿到了报销款135元。
昨天,88班的学习委员甄小峰到教材科去退我这学期给他们在上的婚姻法课程的教材《婚姻法教程》。我明知故问:“谁要退教材?”他说:“洪涛,洪涛说他有了。”我遮掩:“也许是他从87班借到了同样的教材吧?”心想,这家伙,和我关系这样了,还想着从我这拿书呢,不过,我还是专门为他领了一套教材。
今天又去图书馆借书,统编教材在西电就处理掉了,考律师要用,只好去借。
上午中间大课间,我去88级通知中午劳动和晚上开会的事,站在门口,我犹豫着,我瞥见了洪,赶快进前面冯上课的89级教室,等我通知完再去88级,洪已经走了,我给他们班长讲。
下午从行政楼出来,一眼看到好像是洪骑车带一个人迎面过来,我慌乱地跑开了,过后一想,是不是看错了,不是他,又觉没看错,真搞不清。我真欠沉着,就是见也没必要跑开呀,这是怎么了。
晚上到报刊室,林辉说今晚学校在包玉刚图书馆办舞会,我问他班里有谁去,他说洪涛去了,我好一阵心烦,猜想他和谁去的。
9点,我刚回宿舍,周、张来了,坐了半小时,张就急着走,大概是想洪一会儿就要来了。我说星期六做吃的,张说没时间,都怪我从前总拉上洪,让姑娘们反敢了,我说我和洪在许多观念上差别太大,说让他回去睡了,这被子太薄,两个姑娘都说,为什么不睡在一张床上,这什么意思,周还说:你是不是把他看得挺高的。
1990年3月9日 星期五
上午10点,周到我办公室,我给她几本教材,一本稿纸。她三、四节课也没上,和我聊天。我给她说我现在和洪涛不好了,我只讲了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洪涛太爱占小便宜,老是想在我这里沾光,又说我很讨厌他见人熟的毛病。我想到洪想追求郑晖。周说这陈洪老和郑套近乎,又说班里同学都对洪很反感。
午饭后,我和周上街了,先在街上转转,我买了半斤白糖,又买了一个“上海日记”本,把500元钱存入交通银行,存大额可转让储蓄,还买了伯龙润肤霜。
然后去兰江看电影,北影片《女模特的风波》,喜剧片,有点笑料就成。
和周上街好什么劲,想想,和谁上街都不如自己逛街有劲,和骏祥、荣生、洪、周、想想都没什么意思,还是自己自由自在。
周这点好,上街只关心我要办的事,我要买针,他说学校旁边有,回来她还记得。
晚上,俞来,我告诉他,我会尽快结婚的。我结婚只为了离婚,目的是房子。我说等律师、讲师、房子这些都有了之后,我要写一部小说,倾尽毕生心血来写,写一个别人没有写过的题材,一个人不要写那么多,根据经历写一部能震撼人心的作品就可以了。
昨晚,我到资料室,看《文化与生活》,里面有一个同性恋者的自白,他14岁遭人轮流鸡奸,长期供别人玩弄,成为地道的同性恋者,男妓,他渴望摆脱这恶梦般的生活,像常人一样的生活。常人眼里的这类人,都带有忏悔的心理,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道德沦丧,品质败坏,我真想向社会呼吁,请少一点谴责,多一点理解和关爱吧。然而我的声音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渺茫,就像是在广阔的沙漠中呼唤一样,那么空洞,只有凄凉的回声来回飘荡。
1990年3月10日 星期六
罗说今早外宾要来,让大家穿上西装。早上我又穿上黑西装,粉红牛津纺衬衣,紫红羊毛衫,系黑底红白点领带,足蹬一双抛光牛皮鞋。10点半,外宾结束了给学生的讲座,几个教师刘、许、何、罗、加上毛校长,我们和外宾在楼前草坪边照了几张相,接待任务完成了。
下午一点,全体师生在1-201选举人民代表,这种走形式的东西没人感兴趣,只是完成任务而已。
然后给家里写信,我走时讲好每日10号寄出,那边15号左右看信。
2点在1-301、305监考合同法,中间我溜出来写信。
中午吃完饭,往宿舍走,远远望见好像是洪,他也在往这边看,我赶快扭过头。下午去选举,前面和甄小锋走在一起的好像是他,都没怎么看清,我们的相识真应验了那句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段经历常使我感到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好像很遥远,很遥远。
这几天在看台湾席幕容的散文集《有一首歌》(花城)。
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外国爱情短诗集》(五角),我特别喜欢裴多斐的《我愿意是激流》。自从电影《人到中年》中,付家杰把这首诗朗诵给陆文婷听之后,我一直对此诗难以忘怀。
晚上,周根爽来了,从7点聊到晚上10点,学生宿舍要熄灯了,她才回去。我对她讲起我的自卑和自傲。我的低微的家庭出身,和父母在我幼时的吵打,我的强烈的超过别人的愿望,和我艰辛的个人奋斗,我和吴小芳的一段交往,她对我谈起她高中时的一段恋情,她有一个音乐学院毕业,在芭团的男朋友,后来出国了。
1990年3月11日 星期日
早上和俞去江厦公园,学校在那设点搞法律咨询,摆一排课桌、椅子。
问的人很少,上午教师就我和俞,后来,冯夫妇来了,邹也来了。下午,罗、翟来了。
午饭,我和俞,87级的学生张若平、薛全领去宁波汤团店,我买的。汤团、小笼。饭后,我让俞买紫雪糕。
饭后,接着咨询。洪涛和林晖一块走来,两人都叫我任老师。我对处理这种关系已经很有经验了。我用微笑作答。洪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只顾给林晖聊天,不怎么理他。我看没人理他,就给他闲话几句,我问他是否报名参加学校的乐队了,他说报了。我说他上次把鞋垫忘在我宿舍了,我放在办公室了。他说哥哥来了,说写信让他带一样东西来,信没收到,他哥就来了。我说:带什么东西,不会是粽子吧,有意搞点笑料,我说那糟蛋我过泡饭吃完了,他说下次回去还给我带,我说尝尝就行了,不用带了。他借了本丹尼尔·斯蒂尔的书,问我看不看,我说不看,他说是看丹写的才借来了,他是不是想到今天我可能会去才专门 把这本书拿来的,他说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说上午就来了,他说没看见我。他也上午就来了,桌子很长,每人只能看见左右的人,我说他不听婚姻法的课,就去教务处申请免修考。我端详着那张脸,曾经很熟悉。今天都觉得很陌生,也不觉可爱了,显得有点肿,使原来就细长的眼睛像两条缝。我觉得我一直把他幻化成了我理想中的孩子,我一直在爱一个我梦想的蚊子,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本身。
没什么话讲,我给别人聊天,他也不走。我觉得尴尬,2点多钟了,我淡淡地给洪打了个招呼,拉俞回来了。
约好的,晚饭周来我这吃,我在食堂买的白菜、青菜、笋、小排、牛肉粉丝汤荟成一锅,用电热锅煮,到沸腾,吃米饭,很舒服。
我和周边吃边聊,留下的汤用开水一冲喝了。
又聊到10点钟,她告诉我一个关系很好的男朋友因婚姻问题割腕自杀,是她救了那人,又说一个关系很好的男同学因白血病死了,她看着他死去的,他死在她怀里。这两件事对她精神上刺激很大,说自己有肾炎,严重的会转肾亏,就没治了,她觉得心很老,很疲倦,她怕结婚,特别怕离婚,她希望有依靠。
真残忍,我觉得这姑娘不错,可我只能给她关心帮助,不能给她爱。她说我对洪涛都这么好,将来对妻子会更好,我只有苦笑了。她今天说了很多,说她曾在少体校跳水,跳伞,还参加过北京国际女子五公里马拉松,只是母亲反对她搞体育,硬要让她考大学。否则她可以进市队的,她说在京同学很多,朋友很多,不知怎么搞的,在这没人理她。大概是欣赏标准不一样吧,我说了许多在京的乐趣,她说:你这么喜欢北京,将来就让你的孩子考到北京吧。
我:我说过我结婚的目的是为了离婚,不会有孩子。
我说了许多有孩子的麻烦,费力费钱,养了孩子一点意思没有,她说她也不喜欢孩子。
我说我该创办一种宗教了,已经收了二个信徒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俞德鹏,女的是周根爽。她赶忙辩解,说她一直在反驳我的观点,并不同意我的观点。
我对婚姻家庭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我说人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有人相陪的,有时需要有人相伴,有时喜欢独处,所以夫妻时刻相守的家庭并不符合人性,最理想的是各人都有一套住房,谁需要谁时就去找谁,不需要时就自己呆着,我说比如人在洗澡、起床、上厕所,心烦时就不喜欢旁边有人,她连着说了几个没错。
我说:也许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伟大的婚姻家庭,只是目前尚不被人理解,被社会承认,许多伟大的学者在世时都倍尝冷遇,死后才为世人所接受,你将来会在我的墓志铭上刻着:这里长眠的是一位伟大的婚姻家庭学家,他生前从不被人理解,伴随他的只有孤独和寂寞。
她说这几天同学们都说她变得可爱多了,因为心情愉快,和我在一起她很高兴。
聊的时候,外面有点响动,她说:外面有人,我出去看看海参崴有,我想洪会不会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外面有人,我突然说了一句,周根爽今天简直疯了。周不高兴了:我怎么疯了。我:老说外面有人。
周:不就说了一次吗?你干嘛对我这句话那么反敢。我也觉得有点失态,心说:谁知我心呀。
1990年3月12日 星期一
晚饭后,在校园散步碰到薛全领,张若平,二个孩子正在路边分花生吃。我笑出声来,薛赶快把手上的几颗花生塞给我,我笑笑走开了。走出几步了,张还在问我去干什么,显然他们都对我昨天请他们吃饭充满感激,自然又想到洪的贪得无厌,想到他的绝情和自私。
下午又上鼓楼浴室洗澡,从宿舍楼出来,往汽车站走,见前面一个人很像洪涛,旁边一个小伙看不出是谁,我走得快,越来越近,他从给旁边那人掏烟,转身时,我看是他,他也看到了我,忙把烟又放了回去。他叫我任老师,问我:上宁波去呀,我淡淡地嗯了一声。他说:去干什么,我还是很淡:转转。我已经超过了他们,走在前头。我想那人可能就是他哥哥,我忽然想起了他借我的书,我边走边回头去说:《昙花梦》你拿着,是吗?他说:是的,我又说:《圣经故事》也在你那里吧,他显然觉得我太冷漠绝情了,刚才的笑容没有了,没有表情:在的。我去拿我的东西的时候,我会放在那里的。
我原以为他们也要乘5路,后来见他们在等去镇海的车,我的汽车已经过他们时,我见洪在往车上看,我赶快转过脸,看着前面,刹时,多少感慨,多少伤痛齐集心头。眼泪强忍着,在眼眶里转着,转着,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这样折磨我,四次洗澡还是和洪一路说笑着去的,仅仅隔了几天,如今已是视同路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感情跌宕起伏太快、太突然,我真难以承受,我这几天真是倾全力在维持着内心的平衡,吃力极了。今天在公共汽车上那种天昏地转的感觉,简直要把我推向深渊,到了澡堂才稍微好此。心老是在煎熬。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我真不知我还能支撑多久,我精神上再好强,可身体虚亏了又有什么办法。
1990年3月13日 星期二
昨晚备课到半夜12点,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今天一天好像都昏沉沉的,早上的课讲得乱糟糟了,我觉得要讲好一门课很难,要花很多精力准备才行,现在那么多事缠着,只能将就凑和了。
中午吃完饭,洗昨天换下的洗澡衣服。然后去吹发,已经1点半了,赶到江厦公园,2点半,不见钱影,我一阵心烦,约会真烦死了。我恨父母逼得紧,为什么不让我自由谈,我不想结婚,心情沮丧到极点。我在东门口等7路车,想去宁波剧院看电影。我茫然地站着,木呆呆地。
突然看到钱丽来了,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说老远看到我就过来了,我说去看电影,她说去她家,我和她一起去她家,在西门口。
车上有一个空位,我让她坐,她让我坐,我按她坐下。一路上,她不讲话,我说什么,她只简单地答。我今天本来说2点见的,迟了半小时,她还在找我,而且既不问我为什么来晚了,也没有丝毫抱怨,这使我增添了几分好感。
她家只有她父亲一人在,退休在家,领带还打得好好的,对人不冷不热的。看得出人很精明,难将原来钱告诉我家里父亲当家。他削苹果,拿桔子给我吃,又冲了一杯咖啡。
这家房子不大,摆设也简单,但干净整洁。
我坐在沙发上,她父亲放把折叠椅,坐在我对面。她坐在旁边大床上,她父亲从问我叫什么开始,问了我和家里的情奖品,4点钟,她母亲也回来了。
走时,她父亲让我常来玩,他没有送,她母亲送我到楼梯口,看来他们对我的初步印象不错,只是对我将来房子太远,要接父母业住有点犹豫。
她父亲说:叫你父母来玩,可以住到这里。又问:你给家里讲过钱丽了吗?我:讲了,他们让我自己考虑,他们不管这事。问:你家里让你找宁波姑娘了吗?我:到宁波不找宁波姑娘找哪的?他和钱丽都笑了。他父亲问我的时候,她或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或是轻声笑笑,像个文静稳重的姑娘。
她母亲让她送我到12路汽车站,她就送我到西门口12路车站。走在马路上,车来了,我拉她一下,她说:不要拉我,没有生气。我说:就要拉你,拉你怎么了,她也不再挣脱。
她父亲说:钱丽人很老实,对人也很好,不像有的姑娘疯疯的,我也是的。
我:看得出,出去她不怎么讲话,都是我在讲。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果今天没碰到,如果7路车来了,我走了,我不知还会不会写信约她。
她父亲说:原来给钱联系的劳务输出,到加拿大,只是因为学潮才没有出去。
如果我没有在火车上碰到沈芳,没有跟沈一起去孙秀英家,没有去东钱湖,那么也不会认识唐丽丽,也就不会认识钱丽,我相信有月下老人,她掌握着人间婚姻。
晚饭在宁波汤团店吃的小笼、汤圆。
傍晚,独坐在桌前,对洪涛好一阵思念,感情多么奇妙呀,无法理解,无法讲清,只能体会到它的存在,温馨的、苦涩的、甜美的、痛楚的。
1990年3月14日 星期三
午饭后,和俞帮黄萍抬桌子,我最讨厌这种劳力帮助。
下午在阶二开会,理论中心一个人在讲,我抓紧搞我的教学评估。他好像在讲瑞典的民主社会主义有什么不好,总之,我们的社会制度很优越,别国都不如我们,我后来瞌睡极了,甚至在桌上就睡。
我侧着脸趴着,小俞坐在我旁边,他先是轻轻摸了摸我脸上的连鬓胡,然后用小剪刀慢慢地剪,等将来老了,想到青年时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前几天美国人来讲座,给系里一些画卡、铅笔,罗用来奖励讲座后提问的学生。星期天在江厦咨询,我看洪涛听我说想奖品,很后悔没去听讲座,罗给每个教师一张大画止,我当时就想到洪会喜欢这东西,还是给他吧。我对人没有恨,也不知怎么去恨,上帝教给我太多的爱,却忘了教会我恨。
上午写了封信,夹在画卡中。放在那个专用抽屉里,洪放在我办公室的所有东西,我都放在那个抽屉里了。
海涌日记:我这三十年的日子(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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