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缘乡韵之一:三字家书


小序

  岁月如流,往事悠悠。回首既往,恍然若梦,酸甜苦辣,萦绕心头。成功的喜悦,失败的懊丧,顺境的狂傲,逆境的磨炼……这些往日刻骨铭心的阅历和体验,随着退休生活的延续,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淡化;而一些尘封已久的童年往事、田园农舍,笔缘乡韵,师友亲朋,却日渐清晰起来,而且是那样的温馨和亲切!因为那里是我的根之所在,呼吸与共,血脉相通……

三字家书

  在鲁西南的微山湖畔,有一个古老的县城金乡县。远在氏族社会,有仍氏(缗姓)聚居此地,后世以缗相沿,西汉时掘士得金,遂更名金乡。乾隆帝三下江南,曾驻跸于此;李白漫游齐鲁大地,曾在此留书“壮观”。这里,曾诞生过汉朝名将彭越,魏晋哲学泰斗王弼,南北朝大将檀道济……这里还是当代英雄王杰的故乡,著名的鲁西南战役纪念馆也兴建于此。这里还是曲阜和邹县的近邻,深受孔、孟二位老夫子的影响,读书好学之风甚盛,城内唐代的文峰塔,明代的奎星楼就是明证。

  1935年11月,我出生在城南三十五里二郎庙东头马庄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几代人都是种田能手,唯独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我是家中长子,自然被视为掌上明珠。在庆满月的时候,一位对我家最具权威的舅老爷便告诫我的家人:“这孩子,要从小就栓在他外祖父的裤腰带上!”

  我外祖父姓王,名怀畅,是清末最后一批进学的秀才,他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在邻近的七村八寨,声望甚高。后因家道中落,便一边行医,一边教书,把满腹的“子曰诗云”传授给他的孙辈们。遵照舅老爷的“指令”,带着全家“培养出一名读书人”的愿望,我六七岁时,便成了外祖父案下的一名学子。从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进而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方法很简单,就是读和背轮番进行(读<<孟子>>时方开始讲解)。上午下达读的任务,下午就得背诵,稍一背不下来或者背错,外祖父的龙头拐杖便降落在头上,直到打得头上起包为止。我的一位姨表哥,一次竟被打出五个包来,创造了历史最高记录。我比他幸运些,但每天头上一、两个包也是常事。

  离开温馨的家庭和父母的呵护,整天过着这种枯燥乏味的读书生活,对于一个刚刚懂事的儿童来说,犹如一只黄口幼乌,被突然关进笼内,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焦燥、烦闷而又无可奈何。当时最揪心的就是想家,真是刻骨铭心地想念,特别是在挨了打而又不敢哭出声来的时候,真想一头扎进母亲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其实,外祖父家离我们村并不远,不到3华里,只是中间隔着一条莱河,高高的河堤挡住了我“望眼欲穿”的视线,怎么办?正巧,我外祖父村的东北角有一棵其状如伞、高约数丈的槐树,我便悄悄爬到树上,啊,看见了,我朝思暮想的马庄村就在眼前!当时,正是夕阳西下,农民们收工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其中有个中等身材的农民,正赶着牲口往回走,越看越像我的父亲,我真想高声叫喊,又怕别人听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进村了,才意犹未尽地从树上下来。。

  第二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又悄悄地往树上爬,刚爬到树半腰,便被我外祖母看见了,她先是和声细语地把我哄下树来,等我双脚刚一落地,她一把抓过我来往屁股上就是两巴掌,边打边训斥:“谁叫你爬树的?摔着了咋办?以后还敢不敢?”我老老实实地认错:“不敢了。”

  后来在想家想得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周姥姥。她是外祖母家的近邻,年近六十,孤身一人,破房一间,乞讨为生。过去每到我家讨饭,我母亲都很亲热地让她坐下来唠唠家常,打听一下外祖母家的近况,临走总要送她一大包吃的东西。我想,让周姥姥给母亲捎个信不好吗?好,太好了!于是便用我刚从书本上学来的学问,用毛笔歪歪斜斜地给母亲写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封家书,悄悄地交给了周姥姥。其实,家书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娘,快来!”三个字,字字泪,倾注了幼小心灵的全部感情;三个字,字字金,母亲见字如见儿,喜得两眼热泪流!才刚上学不久,就学会了写信,没有辜负全家人的希望。转念一想,“快来”!莫非有什么急事?或者是病了?于是二话没说,稍作收拾就急匆匆赶到我姥姥家。

   一进门就听见书声琅琅,走进屋见儿子安然无恙,一颗紧缩的心舒展开来。饭后无人时,母亲小声问我:“有啥急事让我快来?”“没…没有急事,就是想家……”话没说完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好孩子,别哭,停会,我跟你姥姥、姥爷商量商量。”经过协商,决定每隔十天半月,让我回家探亲一次。

  我家与姥姥家尽管只有一河之隔,但对我这个视苦读如禁锢的孩童来说,简直是两种不同的天地。过了河就像出笼的乌儿,一蹦三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到了家不仅可以美餐一顿,享受天伦之乐,还可以在煤油灯下,听母亲一边纺线,一边娓娓动听地给我讲解那本破旧泛黄的<<千家诗>>。我母亲在重男轻女的家规下,虽然没有机会进家塾就读,却也颇受了些书香的薰染,居然能读得懂<<千家诗>>之类我接触最早的教科书。她不仅教我背诵诗句,还能逐字逐句地给我讲解诗句的大意。像什么“春眠不觉晓”、“床头明月光”、“松下问童子”等等,让我听得心驰神往,完全沉浸在那美妙的意境中。有一年教师节,我弟弟成岁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忆蒙师>>的文章,其中讲到:“要说蒙师,我想我的慈母堪为首任。”我也深有同感。